面前人有一瞬间失神,随后抬手,轻轻将雪中盏推开。
人也飞身后退,在不远处站定:“如今这世间并没有人能在天魔之气冲破封印之前飞升。你的豪言壮志,等你能解决这件事之后再来说也不迟。”
眼见着雾气越来越浓,几乎要将那人的身影吞没。
云辞挽出一个剑花,将剑背在身后,扬声:“你已经和我碰了两次面。可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到底是谁。”
当初在玲珑塔里,这人执着地问她何为道。
记得那会,云辞回的狂妄,却只停留在表面。
道要如何走、如何证,都没有一个准确的、可以实施的对策。
“我已经回答了你初见那会的问题。”云辞道,“那么现在,我是不是也有了资格问你一句‘你是谁’?”
哪怕刚才两人对招,云辞也没有在这人身上察觉到一丝杀意。
现在回想起来,还能从中找到自己的不足之处。
就好像这人的出现只是为了考校云辞。
竟是打了一场指导战。
“是谁并不重要。”那人顿了顿,“总归我不是你。”
“你并没有指名道姓。”云辞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字眼,“刚才你说你比谁都了解我。”
没有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存在了。
这般想着,云辞问道:“你也是‘云辞’,对吗?”
长久的沉默中,有些答案呼之欲出。
“和我走上不一样道路的云辞。”云辞继续自顾自说着话,“若我真的放弃自己的行事风格,我是不是以后也会变成你这般模样?”
她看向对面那人,满身的戾气如有实质,仿佛能把周遭的雾气冻结。
“......可我想不通,你出现在我面前,到底想做什么?”
过了好半晌,那人才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瞧着云辞:“我存在的意义只为了一件事。拨乱反正。”
云辞眉头紧皱,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混乱的场面,需要一个并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的人来纠正?
那人眼底泛起些许血色,使得她表情似哭似笑:“我对你并没有恶意,也没必要。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是同一个人。”
“云辞,我们秉持的道不同,所以你走上了一条我从未想过的路。
“那么你就好好的走下去,别后悔,别留下遗憾。”
不知为何,像曾经悲哭过一般,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本有一种自言自语的错觉。
却又因那人略带沙哑的嗓音令云辞清楚对面并不是自己。
到底不是一个人,思维并不相通。
云辞问道:“你到底有什么遗憾。你经历了什么?”
“我曾经......想毁了这个世界。”天道不可言的规则此时好像并不存在,那人缓声道,“刨金丹、挖灵根,那之后我并没有重头来过。”
经脉和十指被蚀骨的痛意缠上,将雾中两人疼得不由自主的打颤。
那人却还在继续,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昔日交恶的同门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但一个被宗门除名的弃子,无人敢收留。自然也没有资源来供受伤的人恢复。本命剑碎,也生不出第二条可以修仙的灵根。
“磋磨那么多年换来这样的开局,我当然做不到放下。”
那是和现在的云辞完全不一样的经历。
失去灵根也无法握剑的人,从那凛凛剑意和魔兽群里强撑着一口气爬出来,只想要说出一声冤枉。
却瞧见宗门岁月静好。
毕竟这具身体确实当着所有的人面做了戕害同门、欺师灭祖的事。
曾经也有长老在疑惑剑尊首徒为何会变成这样,可惜那魂魄不知有什么招数,竟然在探查中丝毫不露马脚。
久而久之,也只能当作是因为接受不了心爱的师尊另收他人、倍受打击,才会这般用手段引得他人注意。
在所有人的眼里,流放洗骨山的只是一个不知为什么性情大变的恶毒弟子。
可只有身受重伤的本人知道,这一切并非她做下的。
她如何能认?又怎么甘愿认下?!
拖着受伤的身体,鲜血在九百九十九阶登云梯划出一条醒目的痕迹。
终于瞧见了赶回来的师尊。
满身血污的狼狈和清风朗月的身影形成鲜明的对比。
师尊站在台阶之上,挥散想要上前赶人的弟子,如当年在魔兽口中救下一个小姑娘那般。
千言万语,到最后只能说出一句话来。
那人惨笑着,说道:“不可言的规则到底让我说不出那些非我本愿的事。到最后我只能道一句——师尊信我。”
多么苍白无力的话。
玄天宗所有弟子都是一剑搅碎师妹金丹的见证者。
不是替身,也没有伪装,所有人都瞧见了是‘她’做下的这件事。
可她只能说出一句求师尊信她。
剑尊眉眼间尽是疲惫:“我看过留影石的录下的画面。你从前对我做的那些都可以当作不知晓,因为你是我救下的徒弟。”
师徒如父子。
攻略自己的师父无异于乱伦。
这些剑尊说他可以不在意。
可以不在意‘她’对师尊的不敬,也可以不在意‘她’身为剑尊首徒荒废修炼。
但只有一件事不能不在意。
正道魁首的弟子,是一个会背后伤人的。子不教父之过,全天下修真者都会质疑正道魁首的私德。
“他们说你因为嫉妒。你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人,为师也并没有因为情劫一事喜欢过自己的徒弟。”剑尊一字一句道,“你要为师信你,我信。”
只需要她说出原因,哪怕说她是被魔族蛊惑,剑尊也会信。
只需要一句解释,所有的怨恨都会被放下。
她却无法言说。
对抗天道时的挣扎,在外人眼中无异于自知理亏。
她最后被其中一位长老施展法术击退。
再也上不去登云梯。
“不对。”云辞突然打断她的话,“你即是我,那么只因为这件事,你不可能会生出毁灭世界的想法。”
对面那人抬起自己执剑的手:“救命之恩,我会感动到产生孺慕之情并不可耻。你说的对,只是众叛亲离并不能让我绝望。”
长不出第二条灵根、剑尊对自己失望,都算不上什么事。
在三千世界经历了那么多,自然也有无数个方法在惨烈的开局之后继续走下去。
用炼器的方法,给自己修复好了身体,其中苦楚在能重新修炼这件事面前都成了小事。
她会那么多,哪怕后来没法用境界来判定她的能力,到最后她依旧可以成长起来。
身边没有同伴也没关系,当一个散修也没关系,被人排挤也没关系。
“可是真正的绝望,你知道是什么吗?”那人将问题抛给了云辞。
云辞设身处地的想了半晌:“天道。”
对面那人脸上带着抹诡异的笑:“是啊。”
当初不可言的规则种下的因,在无数个日月后,慢慢变成了一颗恶果。
爆发的那一天是个吉日。
修真界所有人都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正道魁首终于可以登天梯证道了。
时隔多年之后第二个能在世人面前飞升的修士。
金光璀璨,天际缓缓落下一条长长的阶梯。
比玄天宗的登云梯还要长,还要陡。
剑尊在天地万灵的期待中踏上了天梯,开始他的证道。
那场面足够振奋人心。
不管是妖是魔,都抬头瞩目这一时刻。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天道并不是绝对的公平。”
世人崇拜的天道沦为了上仙的工具,所谓的证道飞升,不过是一场骗局。
上界那些仙,想要用这个为诱饵,勾得下界人魔妖鬼努力修炼,以压制天魔之气。
剑尊前途无量的未来,让上仙忌惮。
“结果当然是飞升失败。”那人平静地说道,“没有什么比正道魁首陨落在世人面前更能打击下界的志气了。”
证道失败的修士魂魄碎成无数流光,天魔之气从地下彻底喷射而出。
那些仙只冷漠地站在天梯尽头看着这一幕,轻飘飘地挥袖,彻底切断了下界生灵活下去的生机。
这场浩劫将下界拉入炼狱。
下四界所有人都在奋力抵抗。
“可惜存活下来的只有我。一具由我为了继续修炼而炼制的身体,竟然成为了天魔之气的容器。”
面对满目疮痍,那些因异世魂魄产生的怨恨已然消散。
可更多的是不甘心。
见过所有人同仇敌忾之后,好像她也再没办法坦然的置身事外。
不甘心这些人就这么悲惨的死去。
不甘心下四界所有人的努力在上仙眼中是无用的挣扎。
不甘心......她受了那么多的苦,最后只能一个人呆在人间,听着体内天魔之气化作万人的悲嚎。
这样的滋味,她也想让上仙们尝尝。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见到了一直存在于传说中的天庭。”她笑道,“果然一派祥和、不知世间疾苦为何物。”
因是天魔之气的容器,她得到了上仙们最大的尊重,得到了世人渴望的一切。
一方天地的毁灭并不影响他们。
除此之外还有无数个人间供养他们香火。
也在那时,她知晓了所谓的天上仙,不过是自喻高人一等的一群废物。
这样的天上仙,却将那些努力的人视作蝼蚁。
那么天仙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
既然没有意义,那就直接毁掉吧。
天魔之气似蝗虫过境,那些天上仙也在危难时刻与凡人无异。
一样的丑态百出。
“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出来,那些仙,平时一副断情绝欲不染俗念的样子,遇见危险,也会做出将身旁人推出来当作替死鬼这种行为。”她脸上的笑带着份狠绝,“最后也跪在他们口中的蝼蚁面前,求着我放过他们。”
云辞听完这些,心中满是悲凉之意。
“同情吗?不用同情,我只是和你走向了不同的道。我也不后悔。”她收了脸上的笑意,“至少如今的你,有更多的选择。”
想了想,大约是同一个人的缘故,她道:“我的身体已经盛满了,装不下这个世界的天魔之气了。”
云辞摇头:“我并没有这个打算。”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你毁了世界后,得到了什么,才会让你能站在我面前?”
“我毁了天庭,天道自然只能被我掌控了。”那人冷冷道,“但先前我说过,不可言说的规则种下了恶果。我和它同归于尽。”
能做到这一步,云辞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
谁知那人忽然转眸,脸上露出几分坦然的笑:“没有容器装天魔之气,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所以有一位神明出面了,和我做了个交易。”
云辞左手微颤,哪怕心中有的猜想,也还是问出了口:“你和祂交易了什么?”
“玲珑塔,傀儡心。”那人直直地看向云辞,“你很清楚,不是吗?”
“原来我猜测的掌局人,竟然也有你的位置。”云辞莫名其妙笑了一下,“能猜到我每一个选择的人,原来只有我自己。”
“玲珑塔是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那人道,“我只是有些怀念那些人对战天魔之气的英姿,可惜当初他们并没有理解‘合作’这个词。”
所以玲珑塔秘境第一层通关的要求,需要所有队伍同时击溃。
心魔关中,仲长煦更是瞧见自己像是参加了一场乱斗。
那并不是心魔,是真的发生过的事。
“掌局?”那人摇头,“你错了,掌局的人不是我。我以身入局时,便再也没办法操控所有。这两样东西只是我留给你用来破局的。”
山夔说傀儡心是故人遗物,并不是假话。
她在云辞从头来过的时候就已经无法插手云辞每一个选择了。
“我比谁都要了解你,所以我算到了你会走向什么地方,并在那里给你存下宝物。能不能拿到全凭你自己,我没有参与你的选择。”那人抬手,黑白两色的棋子凝聚在她手中,“你的重来机会,是我和神明开的赌局。”
“让我有底气这样做的是我知道你会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所以我和祂赌的,是重来之后,你这一世,能不能成功消灭天魔之气、整治天庭不作为的风气。
“如果你成功了,天下太平。”
云辞不由问道:“如果我失败了呢?”
那人笑着反问:“你会失败吗?”
“你说的对。”云辞坚定道,“我不会失败。这场赌局,胜方一定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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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好的理解,可以看作和天道同归于尽的是二周目云辞,现在的是三周目云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