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察觉到了有人靠近，那些蜷缩的叶子纷纷颤抖着舒展开。
    红光愈发刺目。
    连带着穹顶深扎的树根也如活了一般从石壁中冒出头来，对准不远处的寄欢袭去。
    这棵树竟然是有神智的！
    因为寄欢说过寻迹树惧怕灵力，底下几人不敢动作，只得紧盯着寄欢在穹顶处灵活地躲避。
    空中挥动的树根好几次都快打在寄欢身上。
    好在寄欢身形比它更快，躲过的树根在石壁上打出痕迹，落石则被熔浆吞没。
    就像是寻迹树在警示靠近的人之后的下场。
    习星渊手指间夹着几张符箓，低声问道：“你这么信她吗？”
    云辞盯着上方矫健的身形，过了半晌才回道：“你也知道她和我有联系。”匕首已经落在寻迹树上，云辞继续道，“我信的是我自己。”
    比起陌生人，云辞其实更信任自己。
    既然寄欢真的会和云辞产生联系，那么想来寄欢是个可以暂时同路的伙伴。
    否则云辞不会和她有交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能带着我们更轻松地去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眼见着寄欢将折下来的树枝塞进了怀里，云辞捻诀，化出一道清风接过寄欢，“过程如何不重要。”
    重要的是结果。
    寄欢落地时便拿出寻迹枝，朝着云辞浅浅露出抹笑来。
    通体深红的树枝上遍布着金色的纹路，枝头还有一朵浅红的芽鞘。
    “姐姐，这像不像你的枯树枝！”寄欢扬着手中的寻迹枝，问道，“我就是看这个模样才选了它。”
    云辞脸上并没有自己飞行法宝名字被说出来的惊讶。
    其实很好理解寄欢为什么会这样说。
    来妖界云辞并没有掏出这个法宝，寄欢说出来只是为了让云辞知道她们俩真的见过面。
    这样的小心思无伤大雅。
    她只看着那寻迹枝，问道：“这东西怎么才能带我们走过迷雾沼泽？”
    “这片叶子长出来后，尖端指向的方位便是执枝人想要去的地方。”寄欢伸出手指点在芽鞘上。
    先前为了攀爬而长出的尖爪已经缩回，现在的指甲圆润泛着点粉。
    指尖和叶片轻碰，好似也染上了一层红。
    确实是红的。
    被碎石刮伤的口子沁出血珠，接触时被芽鞘吸收，很快冒出一片细嫩的浅金色叶子。
    云辞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阻挠人靠近的树木此时变得安静，叶片也重新缩成一团，只是先前泛着红光的枝叶现在如蒙尘似的，带了层黑。
    叶子也变得枯黄，无数浅金近白的花萼开满了整个枝头。
    一刹那回光返照的绚丽。
    寄欢也跟着回头：“寻迹树不会结果，它繁衍的方式便是将所有生命力聚在被折下来的树枝中。等我们找到了路，再把寻迹枝埋进土里，它便会重新扎根生长。”
    云辞抬手接过落下的花，整个花朵变成晶亮的细屑铺满了她手掌的纹路。
    “姐姐，我并不是寻迹树，要一直等着人来才会继续成长。”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寄欢笑道，“报完仇后我也在努力修炼，你看到我现在的修为便是这几年我断尾后努力的成果。”
    并不是谁都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修为和尾巴尽失的时候，寄欢也曾在这实力为尊的妖界中遭受了许多磋磨。
    “姐姐说要我自己报仇、要我自己学会生存下去。”寄欢收起寻迹枝，“所以姐姐，我等你来只是想证明一件事。我做到了。”
    不再将希望放在他人身上后，寄欢发现靠自己确实活的足够惬意潇洒。
    寄欢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虽然现在姐姐忘记了我，可我还是要完成约定。我还有无数个以后，一定能登上最高点，让姐姐一眼便能看见我的存在。”
    少年最大的魅力便是如此。
    自信且热血，一往无前越过重重阻碍，只为以后再相逢时一同摘星揽月、对酒当歌。
    天高海阔，当有少年儿郎谱写出属于自己的盛世传说。
    云辞笑着点头，金屑勾着她的手指飞至半空：“好，我等着那一天。”
    细碎金光随着暗风朝着通道外涌去。
    为少年郎们前行的道路点缀亮色。
    有寻迹枝和寄欢在，几人很快就穿过了火山。
    甫一踏入迷雾沼泽所在之地，便觉得眼前景象全都被浓雾掩盖。
    并非想象中的晦暗的乌云蔽日，而是白色的、如清晨江面还未日出的寒雾。
    寻迹枝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但也微弱的只能照亮几人脚下的路，更多的光芒被浓雾吞噬。
    行走间袖袍掀动雾气，露出脚下的浅泽。
    黑色的泥地偶有供人行走的路，白色的气泡被吹起，又被飘动的雾气撩破，炸开点点水花。
    一时间只听得步伐溅起的水花声和那些气泡破裂的闷声。
    “瘴妖......”云辞记得寄欢说过迷雾沼泽是瘴妖的地盘，她问道，“是个什么样的妖？”
    “它本身没多厉害。”寄欢回道，“只是它吐出的瘴气有些难缠，会迷惑人的心智。”
    她想了想，又道：“难缠程度大概等同于人修的心魔？”
    跟在后面的六人听见这话神色未变。
    这半年的历练惊险程度，都让他们觉得从前让人闻风丧胆的心魔简简单单了。
    毕竟这些秘境里随便拎出一个关卡，都比心魔还难缠。
    虽是这般想着，却也没有轻视。
    云辞问道：“能斩杀吗？”
    寄欢回头看了云辞一眼：“如果是云姐姐的话，可以的。”她解释道，“瘴妖不喜欢水，因为它会被水融化掉。”
    云辞闻言反而眉头紧皱。
    只因她察觉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巧合感。
    好像，最近遇到的拦路虎，都是恰好可以用水系灵根解决。水系灵根，现在使用范围这么广了？
    这般想着，云辞也问出了口：“瘴妖怕水这个弱点，是一直就有的吗？它存在多久了？”
    寄欢微微偏头想了片刻：“它好像自天地分出六界的时候就存在了，妖皇换了好几届，也没有哪一任妖皇想着把瘴妖的地盘占了。”
    “瘴妖怕水这件事是山夔大人说的。”寄欢轻声道，“也是山夔大人要我告诉你的。她说姐姐听了就会有办法。”
    是山夔啊......
    那这巧合感就不是错觉。
    云辞点点头，这件事既然有山夔插手，那大约也是傀儡主人设下的其中一环。
    只是不知道瘴气会让她瞧见什么了。
    瘴气和迷雾并不是同一种。
    浓雾似融进了金墨般散发着淡淡光华。
    浅金色的流云从四面八方飘来，贴在几人体外的灵气上化成了水滴落在地。
    地上浅泽荡起阵阵涟漪。
    云辞垂着眼，在这些动静里瞧见了地下裂缝偶有红光闪动。
    大抵这就是传说中的息壤。
    想了片刻，云辞又问道：“瘴妖会主动出现在人前吗？”
    “应该不会吧。”寄欢道，“那妖平日只会吞云吐雾，没什么作战能力，用大人的话来讲......”
    因走在前头，身后人看不见寄欢脸上闪过的尴尬。
    过了半晌，寄欢含蓄的说道：“大人说这是只没有开智的妖。”
    山夔评价瘴妖的原话是——就是一傻子。
    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说别人无异于贴脸开大。
    寄欢下意识摸着鼻梁：“所以做不出偷袭的事来，运气好的话我们都不用看到它。”
    和云辞讲运气？
    “要是待会遇见危险了，你找镜观或者仲长煦。”云辞沉默了一会，随后道，“他们可以保护你。”
    被点名的两人朝着寄欢满含善意的点了点头。
    其他几人要么是待会遇见瘴妖准备作战的剑修，要么就是一个不太喜欢狐狸的习星渊。
    如今要同行一段路程，寄欢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抵触除云辞以外的人。
    握着寻迹枝浅浅朝着仲长煦几人笑了笑。
    小姑娘本就长得好看，现在收了满身尖刺后，就似邻家小孩般可爱。
    越往里走雾气越浓。
    息壤的红光都快被掩盖住。
    饶是持有寻迹枝，也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
    云辞忽然顿住脚步，抬起眼皮看向前方。
    前方有一道身影，黑气萦绕周身，哪怕看不清脸，也能感觉到那身影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浓雾似乎也怕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气，竟绕过了那人。
    云辞抬手，浅金色的瘴气迅速缠上她的手指，不知这些致幻的瘴气何时冲破了周身的灵气罩。
    导致了在云辞的视角里，明明步步紧跟的一行人全都悄无声息地走散了。
    是心魔啊，云辞发出叹息，迷雾中走散的不是温吟知几人，而是云辞自己。
    “我才刚开始学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同伴。”云辞挥手，驱散周围的瘴气，轻笑道，“怎么就断定我不会成功了。”
    寡情也好，多情也好。
    都是人不可避免的俗念。
    所谓成仙者断情绝欲，不过是因为要做到绝对的公平。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感受着周围刺骨的寒意，云辞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黑影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抬手从身旁虚空中拔出一柄黑色无光的剑，缓缓朝着云辞走来。
    黑气攒动如沙，渐渐被浓雾吞噬。
    近乎黑色的墨绿衣裙在雾中露出一角，还没等云辞看清对方的脸，剑光已经闪到了云辞眼前。
    对方明显比云辞境界更高些，一招一式蕴含着纯粹的剑意，每道剑影都被分离成新的剑刃，在刺向云辞死穴前又被她抬剑一一抵挡住。
    黑与白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却有着同样的剑式。
    几乎是同时，剑气长鸣，两道虹光凝出无数冰棱悬浮于空中，对着两人刺去。
    对面的人行事狠绝，竟不管那些刺来的冰凌，只抬剑朝着云辞的方向飞来。
    剑与剑相撞时，剑气回荡，硬生生将飞来的冰凌击碎。
    云辞抬眸，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满是戾气的、和云辞一般无二的脸。
    周遭有一瞬安静。
    “你就是我的心魔？”云辞问出口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对，我在玲珑塔的时候见过你。你是谁？”
    “山夔她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一个人会走的更远。”那人没有回答云辞的问题，只低声问道，“你真的不后悔吗？”
    “后悔？”云辞嗤笑道，“后悔没有成为你这般模样吗？”
    剑那端的人深深看了云辞一眼：“你不会成为我。”
    哪怕两人模样一致，可气势却截然不同。
    就如同她们两人手中的剑，一黑一白，泾渭分明。
    “你不会变成我这样。”那人轻声道，“但这并不代表以后。”
    谁也说不准以后。
    以心魔形式出现的这个人怎么不算是某个以后的云辞。
    ——孤绝又满身戾气的云辞。
    面前人在叹息：“我比谁都要了解你，更清楚你如今面对的是怎样的挑战。可是云辞，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慢慢探索，也永远不会有人一直给予你帮助。”
    “我为何要把未来托付给虚无缥缈的、所谓可以被我依靠的人？”云辞冷冷道，“了解我？不，这句话从一开始就错了。”
    “没有谁能完全的了解一个会成长的人。”
    就连她自己，都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
    不同阶段遇事时的想法也会产生细微的差别。
    而这些差别会积累成别的道路，通往不同的结局。
    比如刚开始的云辞求的是干净的活下去，一番历练后现在追求的是无悔二字。
    从前那条路通往的是孤独。
    现在，等在前方的，有众多志同道合的伙伴。
    那些困难，也会由云辞亲自用手中剑解决。
    “倘若你真的了解我，就该清楚，我没有那么容易被人言语左右。”云辞直视着对面人的眼睛，“更不会遇事躲在别人身后。”
    云辞从来不祈求敌人一丝半点的怜悯心。
    她的剑不允许。
    道亦然。
    “这盘天下大局，我自有我的乘风道来破解。”
    乘风起，与天弈。
    纵为天横为地，这场由天地组成的棋盘，云辞执白子入局，与天博弈。
    眉间凤尾花印散发着淡淡光华，似乎也落了一些在少女的眼眸之中。
    眸中并没有畏惧之色，有的只是昂扬战意。
    过往的经历似磨刀石般，将云辞整个人磨得如剑一般锋利。
    所谓的乘风道，当适合满腔热血的少年去走。
    少年是云辞，也是千千万万个成长起来的天之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