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其实并不公平。
栀香若被欺负只因为她是半妖,没有第二个理由。
因为妖界不喜欢半妖。
但天妖后代的金丹却是大补之物。
栀香若肚子里那颗金丹是她的催命符,也是她被妖追杀的原罪。
止戈桃源能让她喘息片刻,可围守在外面的妖群让桃源里的妖惶恐不安。
里面那些大妖事不关己,于是剩下的妖开始明里暗里地排挤罪魁祸首。
逃出来的栀香若被追来的一只蜘蛛精重伤,化成了原形落在一处小院中。
第二天是个风朗云清的好日子。
阳光刚落到屋顶,就有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从牛棚出来。
并不合身的衣服还打了许多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挽起来的袖子下手臂还有许多淤青。
在鸡鸣声中慢腾腾地打扫院子、担水。
熟练地从院角鸡窝里掏出一个圆滚滚的鸡蛋,蛋壳带着的余温令她吞的下口水。
只是这一小会,屋内便有娃娃在啼哭。
男人梦呓声中有个妇人隔着窗户吼道:“死崽子,还不快把蛋羹蒸好!你是想饿死我家阿宝是不是!”
更多的咒骂被小姑娘丢在脑后。
明明也才七八岁,却生得一手好火,炊烟袅袅,一碗香喷喷的蛋羹和饭菜都被热好了。
妇人从屋内快步走出,体态丰腴,布衣裁剪得体,端走那些饭菜时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灶边坐着的小姑娘。
低声道:“今天又偷懒了是不是!还不快去把地锄了!”
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冒着热气的饭菜。
妇人啐了一口:“讨债鬼,天天不干事就知道吃!”
说完转身进了屋子,温声细语地哄着啼哭的小孩。
灶中燃着的柴被小姑娘夹出来用草木灰扑灭,呆呆坐了半晌,被妇人再一次咒骂地时候才起身去拿院角靠着的锄头。
也是在这时,小姑娘瞧见了小院里多出来的东西。
“咦。”她蹲下身满眼都是好奇,“你真努力,居然能在石头上扎根。”
栀香若抬起眼皮,趁着风过,伸着叶子朝着小姑娘身体靠了靠。
痒意逗得小姑娘眉眼弯弯,捂着嘴低低笑了下:“你是不是口渴了,这几片叶子都枯了。”
当然没有得到回答。
小姑娘面前那块压坛石上只是一棵不会说话的小苗。
抬手摸了摸那几片枯黄干瘪的叶子,小姑娘从旁边的水缸捉了点水,浇在了栀香若的身上。
“不要告诉我娘哦,”淅淅沥沥的水珠从手指间滴落,“不然她又要生气啦。”
久旱逢甘露,重伤的栀香若吸着水汽,摇了摇透了几分嫩绿的叶子。
身为半妖,栀香若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口水就会生气。
但小姑娘好像得到了承诺,湿漉漉的手点了点那几片叶子,像是小孩子之间拉钩似得。
“我叫王昭儿。”小姑娘拢了把土堆在小苗周围,“你会长成大树吗?还是会开成花啊?”
瞧着小姑娘扛着看起来比她还重的锄头慢腾腾的出了院门。
小苗在心底默默的回应道:
我叫栀香若,会长成一棵大树,还会开最漂亮的花。
只能暂时藏匿在凡家小院的栀香若,终于懂得了小姑娘那个名字背后所带来的恶意。
三四岁的、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还被妇人抱在怀里,不让他自己走。
可七八岁的小姑娘却承包了所有的家务,还不能和自己家人一起吃饭。
原来她听错了小姑娘的名字啊。
不是光明美好的昭儿。
而是代表期望的招儿。
院中有了新苗,王招儿好像也有了玩伴,端着缺口的陶碗坐在栀香若身边,夕阳做菜,一口一口吃着夹着稻壳的粟米饭。
而屋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妇人挑了鱼刺,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将鱼肉喂给小男孩。
“村长家的天赐养的黄狗都有个旺财的名字。”王招儿放下碗,托着下巴对栀香若说着话,“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吧。”
可是小姑娘没上过学堂,怎么会知道取名。
王招儿鼓着脸想了好久好久,才想出一个名字:“太阳。以后你就是我的太阳!”
有了名字,院中小苗就像从此成为了她自己的东西。
小姑娘很开心,低声重复了好多遍她新取的名字。
栀香若看着小姑娘晶亮的眼睛,心中默默回道:你才应该是太阳。
带来希望和暖意的太阳。
栀香若是只妖,每天浇水晒太阳并不能疗愈她的伤。
不过也正是因为她的原形没有妖知道,所以她可以在这片小院里陪着她的小太阳长大。
没有人在意院中多出来的树苗。
在认出这棵树是什么之后,男人打消了砍树给自家儿子作玩具的想法。
只抱起小儿子指着那树:“等它结果,阿爹给我家阿宝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小苗一天天拔高,小姑娘身量却好像没怎么变。
依旧是瘦巴巴的模样。
每日都会被自己的父母打骂,连那个小男孩都长的比她高,天天抢她的东西。
住在牛棚里的小姑娘哪有什么好东西。
不过耳濡目染下也把血缘上是他姐姐的姑娘当成了自家养的狗。
抢东西是他眼里逗狗的趣味而已。
可就算自己身上每日都会添上新伤,小姑娘和栀香若独处时,还是会笑的开朗。
五月很快就到了,阳光在绿葱葱的树枝上点缀了几抹殷红。
王招儿扫完院子仰头去看,红色的花瓣如鸟羽般在微风中飞舞。
那时她已经从男人的话中知晓了院里这棵树是什么了。
“听说安石榴很甜。”王招儿撑着扫帚,后背藤条打出的伤疼的她龇牙咧嘴,“会不会比糖葫芦还要甜?”
糖葫芦是什么味道她并没有尝过。
只偶尔在自家弟弟手中见过那一串串的红果子。
微黄的糖汁亮晶晶的,果子就像枝头的石榴花一样红。
栀香若抖了抖身子,叶片簌簌声好似在回应小姑娘的话。
逗得小姑娘腼腆一笑。
为了卖钱,小姑娘每日的任务又多了一项。
照顾院子里的石榴树,好让它结满枝的果给弟弟买好东西。
小姑娘却很开心,她可以每日给自己的小太阳讲话,不用再担心被爹娘骂自己在偷懒。
这日小姑娘坐在栀香若为她支起的荫凉处,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样宝贝:“太阳你看,这是我从河边捡到的,像不像你!”
她将手中的东西举起。
莹白的鹅卵石上,花纹像丝线一样将石头包裹,就像一棵茂盛的大树。
可栀香若还是认出来了。
这不是河石,而是那只一直追杀她的蜘蛛精的蛋。
平静的村庄从这日之后变了样。
先是许多人得了怪病,药石无医,只能躺在床上哀嚎。
再后来便是六月忽然降了一夜大雪,将庄稼里那些稻穗全部打湿。
赖以生存的粮食得不到补充,更没有多余的粮食去换钱治病。
惶恐瞬间笼罩整个村庄。
王招儿差点被家里人卖出去换粮,却靠着没有生病而躲过了父亲的追逐。
便是在这时,来了个老道士。
说是能救王家村。
村口空地用符纸点了堆各家送来的家具,烧了三天三夜,王招儿也被赶去跪在篝火前为家人祈福。
等一场大雨落下,那些生病的人立马可以下床了。
不用药就可以治病,这对村民来说堪称神迹。
于是那位老道士成了座上宾,家家户户贴上了从老道士手中给的画像。
王招儿也带回来了一张。
红艳艳的纸上画了个眉目端庄双眼半阖的仙女,双手执诀立于胸前,衣带飘飘。
只要贴在门扉上,便可以除厄。
多么及时啊,这个村庄差点就要覆灭,这位道士却带来了希望。
逃过一劫的村民盲目的相信,为画上的仙女娘娘建了座庙,每日都有人去跪拜。
虔诚的香火将蜘蛛精供得能力飞涨。
夜色中每张画像都会伸出无数透明的蛛丝,将整个村庄包裹在一起,形成一个透明的茧。
栀香若体会到了绝望。
可她和村民都已经成了蛛网上的猎物,蜘蛛精隔着画像,对她扬起一道嚣张的笑意。
灾难之后,没有食物的人开始祈求仙女娘娘降恩。
但恩赐需要代价。
一开始是牲畜。
家中陪了王招儿好久的那只老母鸡,被妇人献给了仙女娘娘。
换来了一缸的粮食。
比人还高的大水缸,足够他们吃好久。
王招儿站在树下,轻声问栀香若:“有了仙女娘娘,我还要犁田种庄稼吗?”
连小姑娘都懂的道理,村民们却不管不顾,沉迷于不劳而获的快意。
粮食,金银珠宝,到最后有的人开始许愿,想要家里的人变成他们喜欢的模样。
愿望开始越来越不容易满足。
但只要献祭的东西足够,他们以为的仙女娘娘都会满足。
蜘蛛丝越来越多,渐渐的开始缠在那些村民的身上。
用来耕地的牛被妇人拿去祈求自家阿宝文曲星附身、金榜题名。
没有了牛,王招儿一直睡的牛棚也成了粮仓,被赶到了石榴树下,铺了层干草做窝。
茅草屋变成了青瓦墙,王招儿却没有属于她一个人的房间。
所有人身上都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名为欲望的蛛丝,只有王招儿干干净净。
小姑娘纯粹的要命,不期望自己得到父母的宠和爱,也不期望自己有什么好日子。
父母的偏心让她没有任何期待。
甚至唯一的愿望也因老母鸡被献祭给了仙女娘娘而泡汤。
“我还没吃过鸡蛋呢。”夜里,王招儿靠着栀香若望着星幕,语气有些低落,“蛋羹金黄黄的,好香好香。”
拇指大小的果子橘红,红色的花落了小姑娘满身。
像是给熟睡的她盖上了一层香软的被子。
栀香若打不过蜘蛛精。
她只能努力结出果子给小姑娘尝尝甜不甜。
村民的愿望越来越大。
这一天他们惊恐的发现,原本应该请愿后第二日就该消失的祭品原封不动的摆在了案上。
牲畜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请求。
农田早就荒废,他们过惯了好日子,不愿意再顶着烈日去地里农作。
便是在这时,人群中有人提出了想法。
仙女娘娘看不上畜生,那么拿人做祭品呢?
多么荒谬的提议。
却得到了众人的肯定。
听说童男童女是最好的祭品,可村里的男孩都是父母心头宝,谁都不愿意。
爹不疼娘不爱的女儿家成了最好的人选。
村民口中的赔钱货,能用来换大家的好日子,是姑娘家如今最大的用处。
于是祭品很快被选出来。
还没来得及被卖去给富商做妾的稚女,王招儿便是其中一个。
第一次穿上新衣服,白花花的米饭上堆着厚厚的肉蛋羹,王招儿坐在桌上,眼睛却望着院中的石榴树。
果子已经长成拳头大小,被撑的鼓鼓的表皮还带着层绿色。
男人皱着眉刚想骂她,却被妇人拉了一把。
“招儿,以后每天都会吃到比这还多的肉,你开不开心?”
明明知道自家亲生女儿再也没有以后,却依旧面不改色地哄骗着。
王招儿看了眼面前的碗,白瓷上画着漂亮的大公鸡,也没有会扎嘴的口子。
惨白的肉羹并没有她期待的香。
“我想吃石榴。”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第一个愿望。
七八月哪有什么石榴给她吃。
男人骂骂咧咧,却被妇人推搡着去院中打下一颗石榴果。
掰开后是一叠叠白色的果实。
王招儿还是塞进了嘴里。
混着泪的石榴涩的很。
一点都不好吃。
半人高的箱子就摆在门外,等着吃完饭的祭品上去。
王招儿一口一口的吃完石榴,将自己垫着睡的干草全都绑在树干上,哭着说:“小太阳,你怎么这么难吃啊。”
早就知晓道理的小姑娘哪里是嫌石榴难吃,不过是她觉得自己想象中的东西似乎都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好。
栀香若看着她头也不回的和另一个哭的声哑的姑娘进了箱子。
长长的队伍里,举着火把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疯狂,如鬼魅似得朝着村口飘去。
而他们身上,是无数根蛛丝绕了一圈又一圈。
欲望变作了茧将他们困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