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出身于同玄宗,并且辈份极高,故而方才跳出来指摘慕长衡之时,宗门里才会无人出声阻止。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老者原本便是用整个宗门的名誉来赌,赌慕长衡真实的身份终将败露,不成功便成仁,只是从他对白以溯出手的那一刻,不管最终众人有没有相信他的话,他都算输了。
尤其是当代表妄仙派而来的秋山闲问的是‘同玄宗的诸位’,而非只是指他的时候。
若说那老者刚开始骂白以溯没有教养,算是骂了整个妄仙派的话,那么他方才的举动便算是向整座蓬莱岛宣战!敢当着妄仙派云主的面对人家的天才弟子暴起出手,不是宣战是什么?所以从一开始,云上的那些人才会说那老者说教白以溯的行为实在是愚蠢至极。
很多人心下了然,这么一来,恐怕不久之后,同玄宗将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陆之上。
面对秋山闲的问话,同玄宗的其他人,包括同玄宗主本人在内,所有人都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别说回话,怕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全场寂静之时,老者无比艰难地从被他砸出来的‘石洞’中爬了出来,他抬眼望向天空。
那片云深不可测,非他这等凡物可以窥探的,他知道对方故意留了他一条命,但他却并不觉得感激,他低下头,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毒辣狠戾,望向看台上的慕长衡,似乎将自己所有的不堪遭遇都算在了她的头上。
当然,他终于还是明白过来自己如今最应该先磕头求饶,不然他怕是在目的达到之前,他会现在这里死去。
“老夫愚钝,多谢云主大人饶命,老夫自知死不足惜,事后必然举宗登门道歉!但在那之前,最紧要的是魔宗白矖之事!”
云上的秋山闲将目光转到场上的白以溯身上,她这位小师侄自小便深受宠爱,养成了一种闲云野鹤、万事不系于心的性子,别说为他人说话,即便是自己遇着事时怕是就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方才他为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出头之时,还真是吓了她一跳,但既然他好不容易有了想做的事,她也便只好随他,至于那女子的身份……事后再查也无妨。
白以溯察觉到她的目光,知道这便是交给他来处理的意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分寸。
此时,一名青年模样的人上前一步,正是方才老人跳出来之后第二个出声的人,他看着白以溯沉默了会儿,接着望向看台上自始自终都保持沉默的慕长衡,堪堪开口。
“诸位,且让我来说上一说,我等并非是要污蔑一个无辜之人,只不过方才我们争辩了那么多,不如让当事人说几句话如何?请她来说说她到底是不是魔宗的白矖。”
这句话在常人听来似乎有些荒谬,毕竟在这般可谓险境的情况下,你若是承认了你就是白矖岂非等同于自寻死路?只不过人们又转念一想,凡大人物皆有自己的骄傲,那种骄傲有时候甚至可以超越生死,若那名女子真的是白矖,说不定真的会直接承认了!
不仅如此,无论如何她都该说上两句吧?像先前那样不声不响的,也太傲慢了!
慕长衡在白以溯出声的时候就睁开了眼,她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那名为自己争论、说话有理有据显得有些嚣张的少年身上,她没有想到他会为自己出头,而且还不惜为此对众人说了谎话,明明他是未来会成为正道领袖的人,如今却在维护她这样一个魔宗的人。
对此,慕长衡不解,亦无言,她沉默了许久,眸底的平静仿若深海,他们正在问她是不是白矖,只是……你们问了,我就要答吗?她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只是望向那名站在那里的黑衣少年,问道:“你我无亲无故,为何要替我说话?”
“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没有足够的证据诬陷好人了怎么办?”白以溯不知其意,看她突然问自己,顿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避开她的目光努力保持镇定。
听到他的回答,慕长衡似乎很是满意,面纱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的人,说出的话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是的,本尊便是魔宗的白矖,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一句话犹如惊雷乍起。
她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就让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有人心悸,有人狂喜,也有人沉默。
原来她真的是白矖?她竟然真的是白矖?
白以溯比谁都难以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她难道不想活了吗?
心中又是疑惑又是莫来有的恼怒,他正要说话,但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明白了她方才为什么要问自己那样一句话……简简单单的一句,就把我排除在外了?你......好啊好啊!
他很是不理解,她分明可以直接否认,免去诸多麻烦,为何要主动暴露身份?
包括他在内,谁都没有想到慕长衡会毫无预兆地自暴身份。
很多人目瞪口呆,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看向站在看台上的那名披着斗篷的女子,眼神都变了,有恐惧,也有一种莫来由的敬佩,他们知道在这么多人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是罪大恶极的魔宗道官需要多么大的魄力,一念及此,不免汗颜。
不仅如此,众人之中一些不经事的少年少女们由于对魔宗了解不深,更是觉得慕长衡这一举动简直帅呆了!
“只不过……”
人群骚动之时,慕长衡的话音再次响起。
方才众人由于太过震惊以至于无人出来回问她,此时她一开口,所有的视线也因此再次凝聚在她的身上,就仿佛在期待着她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慕长衡看向那名老人,伸出手指指着他。
“本尊记得你,你是腾蛇身边的人,对了……还有你。”
她说话之时,又指向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便是先前第一个现身为老人说话的那名青年,“本尊很想知道,腾蛇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出来指证本尊?”
话已落下,她所说的那两个人立即大惊失色。
全场哗然!
众人脑海里纷纷闪过无数的联想,既然老者说自己见过白矖那双眼睛,但白矖这般强大,怎么可能在杀人之时独独放过了他?原来那只是因为他本便是魔宗的人!还有那个不知哪个剑宗的青年长老原来也是魔宗另一位道官腾蛇的人,难怪方才那么急着跳出来,此时一想,其实不就是怕老者无人附和吗?
即便正邪不两立,但魔宗之中其实并不和平想必很多人都知道,两名位高权重的道官之间也存在着一些难以调和的矛盾,如此看来,传闻居然是真的!更重要的是,万万没想到,正道之中居然也有魔宗安插进来的卧底!
那两个人居然险些瞒天过海!所幸被白矖揭穿了出来。
一念及此,在场很多人惊恐之余又不免在心中暗自庆幸,就算有卧底又怎么样?如今这里这么多大人物在场,他们怕是怎么也逃不掉了,到时候全都抓起来审问清楚,还有没有同党也一起抓出来!还有白矖!即便她的本领再如何高强,也不可能在藏剑山掌门等一众强者在场的情况下逃走吧!
如此一看,他们岂非占了大便宜?没想到魔宗里狗咬狗最后的赢家是他们!
大多数人都为此感到惊喜庆幸,但少部分人却并非这般想。
白以溯此时正抬头仰望着站在看台上的慕长衡,他看不到她的脸,却能看得出来她的目光是如此平静,平静到看底下的人时就像是在看一群与自己无关的杂耍小丑,他在想她为什么说那些多余的话,她本不该是这样的人,但或许是因为她与魔宗的另一位道官真的不对付,又或许是因为方才那老者一直指着她,所以她方才说话的时候才会特意指回去。
她一定明白,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她说出来,所有人都会认定那名老者与青年都是魔宗的人,他们的底细会被调查的一清二楚,再无翻身的可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白以溯脑海中的思绪不断流转,他聪明至极,自然明白慕长衡此举背后的深意。
旁人或许只觉得她这般举动是理所当然的质问,也就是狗咬狗,只不过这一句话就断人生死的手段,最后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他看来,未免过于傲慢了。
慕长衡当初在白以溯面前落泪的那一幕仿佛如昨日那般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在那一刻,他以为即便她是魔宗的人,但本质却是单纯的,却没想到她即便是个肉身不堪一击的凡人,终究也是魔宗里那名高高在上的白矖道官,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单纯?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算计她而自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追究呢?
白以溯忽然觉得台上的她有些陌生。
脑海中闪过许多的想法,他不禁缓缓握紧了拳头,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此时淡淡皱着眉的样子,写满了不解,无奈……与些许失望,眼底的情愫也不似当初那般浓烈。
或许正道的他本便不适合遇见她那样的人。
慕长衡仿佛在哪里见过白以溯那样的眼神,很快,她便有所想起,是了...就在不久前的仙居小屋里。
本打算事情结束后就与她分道扬镳的花朝,在晕倒的云水谣旁边望向自己的时候,也是那样的眼神,那种‘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我错看你了’的眼神。
慕长衡是知道的,她并不是白以溯当初所想的那种人,他与花朝一样,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她。
温柔,怜弱,善解人意,这大抵便是当初他们所喜欢的自己该有的样子,现在白以溯眼中的她与那个样子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并不了解她,他们喜欢的是他们所想象认为的喜欢的那个人,那个人不算是她,既然如此,他们失望也是应该的,若是真的很失望的话,那便失望吧。
人世间所谓情感,果然轻易,又无趣。
当然,这并不是她该在意的事。
慕长衡再次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闭上了眼,不愿看人,自然也就没有看天上的云。
位高者,大多高傲地仰着头颅,但自始自终她都未曾抬头仰望过云上一眼,因为那里的人不值得她抬头,也自然不值得看上一眼。
云上传来一声叹息,即便没有说什么,所有人却都知道那是藏剑山掌门的声音。
“既然如此,就跟我们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