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念娘,是杨田廖氏这一辈最年幼的女儿。
在我出生之时,祖父还是京城满负盛名的太医院院判,父母皆为医者,乃不折不扣的岐黄世家。
在我之上,有兄长与阿姐,最为年幼的我便受得全家庇佑宠爱,自小养成了个颇为娇纵的性子,耿直豪爽,从不为些寻常姑娘忧心之事烦扰,例如女红怎么学都学不好,点茶怎么点都差火候。
我直接不学。
彼时街坊邻里为我起了个诨名,皮猴儿。
在这京城地界儿,能养出我这般人物来,实属不易,仿佛我生来就不该是这片天下的人。
也因我顽皮,京城之中没什么人愿与我相交,愿意随我一道儿爬树摸鱼的,唯我千澜表姐一人尔。
她是伯府千金,表面一派端庄大方,私下里却也不拘小节,很合我心意。
我自小便清楚我唯一的姑母在家中地位很高,因她嫁入了延宁伯府做正房太太,如今乃是有诰封的一品夫人,姑父骁勇善战,战功赫赫,地位非凡。
于世人眼中,我廖家能有如今名声,皆因攀附伯府权势。
是,也不全是。
姑母在伯府素来不易,祖父和祖母也从未向她开口要过什么,更多的,只是怪自己能力不足,无法给她一个强大的娘家做支撑。
姑母嫁给姑父时,他虽只是伯府里的三公子,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儿郎,这门婚事本就是我家高攀,是以姑母自出嫁之日起,便亦步亦趋地在府中孝顺公婆、体贴夫君、友善妯娌,硬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媳妇。
她在伯府的数十年,大约能用四个字概括,如履薄冰。
好在我姑父为人不错,待她也真心实意。
千澜表姐出生后,姑母对其管教甚严,表姐她琴棋书画,虽不样样精通,却似样样精通,我最敬佩的还是她身上那股子温婉贤淑的气质,只因全是她装出来的。
我儿时每每见她,都差点儿要被她静坐在案前提笔作画的身影欺骗,以为她就是这般的人。倘若我不曾见到她爬树摘柿子,不曾见过她卷起裤管下塘摸鱼的话。
可我的表姐,就是这般生动明媚的人,我可喜欢她了。
后来祖父辞官,不顾姑母和姑父阻拦,我们全家迁回了祖祖辈辈生活的杨田村。
这儿美景如画,青山一座连着一座,溪水潺潺自山上流来,而农人们弓背在田间劳作,村落中时不时穿出几声鸡鸣犬吠,一派祥和之意。
在这里,我能肆无忌惮的奔跑嬉戏,累了便躺在草地上望望又高又远的天,渴了便捧水狂饮,当夜幕星河落下,我能随祖父在院落中歇凉赏月,听他哼着小曲儿入睡。
实在是逍遥自在。
我喜欢的紧呐!
父亲在县里开了家医馆,祖父偶尔会去坐堂,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带着我这个小孙女在田间穿梭,和我讲许多许多从前的事。
大多都已经被我忘却,但独独记得他说姑母的不易,说我的性子很像姑母儿时的模样。
我根本不敢信。
高门大院中知书达理的姑母儿时怎会如此?
那时我还不清楚,为何一年又一年,在数年后人们会摈弃自己最初的性格?
直到京城传来消息,姑父殉国了……
当晚我看到祖母屋子的灯烛亮了整晚,而祖父在院中孤坐到天亮,父母焦急地纷纷茶饭不思,长姐陪在我身边,也不断地失神。
我抬头问她:“长姐,我们可要去京城?”
长姐摇摇头,只说不知道祖父的打算。
若是去,也是赶不到丧期的。
那时的我便隐隐觉得,支撑着我无忧无虑的那片天,像是垮了一大半了,我尚如此,更不敢想千澜表姐会如何。
数月之后,姑母便带着表姐和表弟回来了。
他们一家在县里赁了一个小院子,过着与在京城时天差地别的日子,清贫又富足。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表姐变了。
她依旧是那个表面端方却内里张扬的女子,甚至一意孤行地去县衙做了个女捕快,许多人说她嚣张乖戾,说她抛头露面不顾礼法。
言辞犹如利剑,可她丝毫不惧。
她依旧愿意在闲暇时随我上树摘果,下河摸鱼,在田间撒欢。
但我很清楚,她不似从前了。
她的笑容浮在了表面,透过这一层,我似乎能看到底下是一条汹涌澎湃的河,她将她的恨意和恐惧都藏得很好,从来不曾表露出来。
她会在田埂上坐着发呆,遥遥望向西北的山峦。
军队尚且凯旋而归,主帅却马革裹尸而还,这是何来的道理?
连我都在怀疑。
“念娘。”
柳树下迎着河风,她面无表情地偏头问我:“如果有人告诉你,她有法子解答你所有的疑问,解救你所有在世的亲人,代价是你的消亡,你会不会愿意这样去做?”
我被问愣了。
她又道:“倘若你无论交不交换,都会死的话,你会愿意吗?”
我踌躇着道:“若我本就会死,那我是愿意的吧,这样至少能让我的亲人都平安。可这终究是澜姐姐随口问的话吧?谁又能有这样的本领呢,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好生活着。”
这场无厘头的交谈戛然而止。
但她最后的那个笑容我却记得很清晰,释然?决绝?我只曾在白马寺的主持大师脸上见过,如同看透了生死离别。
自那以后,她便像变了一个人。
一个我十分陌生的人。
躯壳依然是千澜表姐的模样,可内里却陌生到与先前的她毫不沾边。
她不再高贵,举手投足之间再不似从前那般端庄大方。她会直勾勾望着我,眼神中是我不曾见过的惊诧和生疏,她会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摇头晃脑地说眼前的酒好喝,会在公堂之上与人争论到面红耳赤,也会对上峰点头哈腰小心翼翼。
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她。
甚至有点喜欢。
她说人人平等,无论出身如何,生而为人就都需要得到尊重。
于是她将善意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奴仆或是贱民,在她眼中都是活在这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她说女子并非金丝雀,不必一世在深门大院中蹉跎岁月。
于是她跟随沈大人身侧查案问讯,甚至不惜以身入局,逼出幕后黑手,查清了姑父身亡的真相,也当真护佑了姑母与霁哥儿的性命。她与易霜合伙开了酒楼、书局,做起了生意。
她比之从前更为肆意,更加张扬。却也始终含蓄内敛,望向这世间人时,偶有悲悯,偶有敬畏,矛盾到我在她身边陪伴了一辈子,都未曾读懂过她这个人。
我并不清楚她是谁,但我明白,她绝对不会是我的那位千澜表姐。
我不禁想起那年柳树下,表姐问我的那个问题。
所以她当真交换了吗?
我不清楚,这世间大概也没有能给我答案的人了。
时光一晃,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我成了亲,嫁给了自己深爱的人,有了乖巧懂事的孩子。
易霜姐姐嫁给了近棋,婚后离开京城去了扬州经商,听闻已是富甲一方的商贾,易家商号的盛名举世无双。
晚秋也嫁了京中的一个举子,后来随夫君外放出京,去了安徽。
霁哥儿继任成为这一任的延宁伯,科举场上中了进士,已入朝为官,政绩斐然,深受皇上信任。
而兄长在外放任上遇见了嫂嫂,二人一见钟情,告知父母亲人后于翌年成婚,很快生下了我暂且唯一的侄儿。
伍六七也入了仕,在兵部任了职,可他自重伤醒来后,却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味,澜姐姐劝了四五年,才在而立之年娶了一房夫人,至今只有一女,十六岁上说要开设女子学堂,让天下女子皆能读书明理。
我闻见此事,惊诧不已。
不料澜姐姐和姐夫倒是支持的很,甚至跟着伍六七一同忙前忙后,倒像他们仨自己要做的一样。
还有王绪、近墨、凌云,都去往天南地北,有了各自的人生。
我们这些人看似一步步按照各自的命数走过了这一生,却冥冥中是因为有澜姐姐才成为了如今的自己。
我并不清楚千澜姐姐在我们这些人的生命中是怎样的存在,大概是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的。直到白驹过隙,岁月蹉跎间,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那时的她已是瘦骨嶙峋,躺在床榻上连抬手都成了艰难,但月芷说,她留着一口气,只为等我来。
她拉着我的手,面容已难见当年容颜,只是那双眸子却始终热烈真挚。
她和我说,自己本不是这里的人,来自六百年后的世界,是廖氏的后人,往前追溯了六百年光阴才来到了这里,遇见了我们。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为何她看人的眼中既有悲悯又有敬畏。
“念娘。”
她轻轻抬头望向我,那个眼神我太熟悉了,与那年河畔,千澜姐姐在柳树下问我时如出一辙。
我心中莫名开始慌张起来。
她们,难道都要离开我了?
我紧紧的抓着她的手,后知后觉此刻的她身上竟冷得可怕,“千澜姐姐,我在。”
“念娘,我曾想了许久,为何自己会来到这里,是谁让我来到了这里,到如今,我才明白过来,能让我来此遇见这一切的人,恰恰是我自己。”
“念娘,你可愿意为我做一件事?”
她最后目露不舍,几乎带着哀求问我。
这必然是对她十分重要的事吧!
我泪流不止,哭得气喘不顺,只能拼命点头,“澜姐姐,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说……”
“念娘!我求你……若你百年之后,不要离开廖家,我还想回来此地,还想遇见你们。”
……
千澜姐姐走了。
姐夫料理了她的后事以后,没多久也随她而去,二人合葬一穴,全了他们这一世的所有深情厚谊。
而我,也在死前请族老做主,在我死后将我的尸身葬入了廖家祖坟,不过我想了想,倒也没让他们刻下我的名姓,临终还有力气时,自己刻下了“廖氏女之墓”五个字。
千澜姐姐死前对我说的话,我一世未解。
可答案如何,也并非那么重要。
我会按她嘱咐我的做,因为我愿意信任她。
而我,也还想再遇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