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箭没入我血肉时,我当真以为我会死。
剧痛之后,我只能听见千澜他们喊我的声音,忽近忽远,如同浸在水里,听得并不真切,很快我有片刻的恍惚,在这之后我似乎听见一道震天的巨响,紧接着是一些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吵闹。
我的头此刻剧痛无比,但眼皮却比什么时候都要沉,只微微睁眼,隐约见到眼前一些穿着白衣的人,他们似乎在拨弄我?
我仿若见到地府来客。
待睁开些想要看清楚时,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期间我并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几日,只是整日能闻到些难以言喻的气味,偶尔还能听见一个女人在我身前哭,轻声唤我“阿淇”。
她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她这辈子该怎么活啊!
这……似乎是我的母亲?
她还说我车祸昏迷的这些时日,考公结果出来了,我已经成功上岸,以后是国家体制内的人了!
这段我倒是未曾听明白。
车祸?我是被马车撞了吗?体制内又是何物?
不过如今的我无暇去探究别人话里的涵义,她日日说一些,我七七八八听一些,似懂非懂的拼接了一些片段,只明白了一件事情——如今的我,好像并不叫伍六七,我有了一个新名字,陆淇。
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非我已经死了,只是魂灵尚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即传说中已失传许久的仙门术法,借尸还魂?
世上当真会有这样的术法吗?而我伍六七又是因何才会碰见的?若真是借尸还魂,如今我栖身的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又发生了什么?莫非我是在做梦?
我冥思苦想了许久,却始终无法告诉自己答案。
不过,我能确定一点,便是我的确还活着。
只是我能听见周围有人和我说话,我真切地明白自己是有意识的,可却始终睁不开眼睛,也无法挪动我的手足,甚至无法张嘴说话。
往后的几日,女人来的少些了,换成了另一个女人,我也一日比一日要困乏,每日醒来的时间远比沉睡的时间少,可对外界的感知却日益见长,就好像我正在渐渐地适应这具身体。
突然某一日,窗外天色晴好,暖暖的日光落在我身上,长久只感受到寒凉的我不禁贪恋起这片刻的暖意,不久后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耳边是奇怪的滴滴声,入目则是一片素白,是我不曾见过的白,此刻窗户大开着,屋外能望见远处的一些青山。
这个房间四处透露着奇怪,首当其冲的就是颜色,如此不吉利的白色如何能用在屋舍之中?窗户也很奇怪,竟能将窗外之物看的如此清楚。
“阿淇!你醒了!”
循着声,我才扭头望向一旁,顿时一惊。
女人一头利落短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怎能将头发损伤?而她身上的衣着也是我不曾见过的,这似乎是一条裙子,通体为玄色,却只是及膝的长度,露出一程雪白的小腿,脚上的玄色短靴更衬得她其人冷冽。
端看面容,她还十分年轻,我一时拿不准主意该如何称呼她。
“你终于醒了!”下一刻,她激动地扑到床边,“你可算是醒了,你小子简直吓死我了!我是不是说过开车要小心点!”
我发着愣,望着她的面容,心中却是我从来未曾有过的空白,这一刻我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记得了。
“诶,干嘛,不认识我啦?”
她似乎察觉出我的不对劲,神情疑惑地伸手在我眼前扫了扫。
我确实不认得她啊!
“你醒了就好,我去叫医生!”
她匆忙离开,留我一人在屋内怔愣须臾,随后下床来继续茫然地打量这间奇怪的屋子。
屋内还有一些我前所未见的器物,约莫是铜铁所制,坚硬无比,可又不像,我看了良久,到底看不出那些是做什么用的,随即走到窗前望向屋外,企图窥见哪怕一丝关于这个世界的一角。
可我来不及细看,屋门便被人推开,一群穿着白衣的人出现在我眼前,有男有女,且多数以蓝布遮脸,见到我站在窗边,为首之人立刻道:“病人怎么已经下床了!”
此情此景,实在太像阴曹地府了。
等闲时候又有多少人会身穿白衣呢?
只怕我当真是已经死了!
既然已死,我为何又成为了陆淇?
这一切我根本想不通。
方才的玄裙女子见状从这些白衣人的身后钻了出来,伸手要来扶我,触碰到我的那一刹那,我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我如今可还活着?”
女子一愣,“你在说什么?当然还活着啊!当时车祸那么严重,医生都说你能好好的从手术台上下来算得上奇迹……才刚醒,先好好躺几天!”
她说了许多话,大多我未曾听明白,但她说我还活着!哪怕我再反应迟缓也该懂得大概了,想来我确实还活着,但是我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借尸还魂在一名唤作陆淇的人身上!
只能是这样的缘由。
只是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
我仿若脑中一根紧绷的弦寸寸断裂,随后只听见女子高声大喊了我一声,我再度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期间我并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睡着的这段时日里我片刻不曾安宁,无数变幻的梦境在我脑海中不断上演,记忆奔涌而来,我犹如在梦里将一个人的人生再次走马灯般的过了一次。
至此我终于懂得了。
我记得千澜曾同我说过她的一个梦。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法善寺还愿时,她一路心不在焉的,神情十分不安,在我追问之下她才缓缓对我道出了那个梦,她问我信不信有这么一个世界,人人生而平等,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无饿殍,世间无寒士。车马也很快,甚至能上天入海。女子亦可进学堂,入庙堂,撑起半边天……
她说只是梦,可当真只是梦吗?
如今我就来到一个这样的地方,这个世界同她所说的分毫无差,这里的人习惯将其称之为现代,距我所生活的大楚已过去了整整六百年光阴,而我跨越了时间来到了这里。
可是千澜为何能这么明晰这个世界呢?为何她当年回了杨田村一趟后便与之前截然不同?孙小李喝她剩下的水尚且被毒死,可她却安然无恙……
这一切的一切我不是从未怀疑过,但始终无法想通,如今却能将所有事情联系起来了!
原来,千澜竟来自异世。
我是从大楚来到现代,而她本是现代人,却回到了大楚!
……
我被一阵如雷贯耳的响声吵醒,记忆中这种响声唤作鞭炮,即大楚的爆竹。
睁开眼睛,才发现我已经离开了那间白屋子,眼前的屋子是“我”自小生活的家。
下一秒,早前见过的女子拿着扫把从外进来,当见到我坐在床上的身影,立即惊喜道:“你醒了!饿不饿?需不需要我给你弄点儿吃的?”
女子笑颜如花,分明是陌生的脸,却让我莫名红了眼眶,片刻后我自己都不知为何地哽咽起来。
“姐!”
是的,她是我姐,是我记忆中十分熟悉,在此刻却非常生疏的人。
她红着眼眶应承我。
“万幸,你醒了就好,你都不知道,爸妈打电话过来跟我说你出车祸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你小子也是,从小就跳脱,开车能不小心点么?”
她一连串说了许多,虽是责怪,却难掩话里的担忧。
我揉了揉发热的眼眶,抬头说:“放心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对了,爸妈呢?”
她欲开口,却被一阵鞭炮声打断。
随后她才望向窗外鞭炮响起的方向,叹息道:“小时候喜欢给你炒米花的那个奶奶你还记得吗?”
我其实不记得。
“记得。”
“她的孙女儿今天上山,爸妈去他们家帮忙了,诶,那个女孩和你是小学同学,还来家里玩过,你有印象吗?我记得……记得好像是叫廖千依,去年开春就是跟她家里人去祭祖,好端端地就昏迷不醒,在病床上睡了一年,前几天忽然就不好了。”
此地还沿袭过去土葬的习俗,今日上山的意思就是今日要入土安葬了。
英年早逝,听到这个消息,我本该只有惋惜,却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失落,说不清我心里这丝异样的情绪因何而起……那个姑娘,她姓廖!
屋外唢呐声声入耳,凄厉又高昂。
很忽然地,我就想去送送这位未曾谋面的姑娘。
我问我姐送行的队伍到哪里了。
她看出我的意图,却说我才醒来,不宜多动,要我好生休养。
可有些念头一旦滋养,又怎么是能轻易放下的,我没有听她的话,趁她不注意披了个外套溜出了门,循着鞭炮声穿街走巷。
好巧不巧,才拐过两个街头,迎面遇上吹吹打打的丧葬队伍,我忙侧身让开,目光却不可置信地盯向队伍最前方的那张黑白照。
照片上的姑娘微微一笑,却像是能令早春冰雪消融,寒川化水,如一道暖阳融融泄泄。
她的那张脸,我实在熟悉。
念娘!
这姑娘竟与念娘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