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铮鸣闻言倒也不觉意外,他身上官服未脱,能说出他来自燕京,只能说明这位铁嘴先生见多识广,至于是否真有算命卜测的本事,还未可知。
铁嘴先生继续捻着花白的长髯,语气寻常:“公子是燕京户部的官员,到金陵来,是奉天行事。”
这也不算什么,他于刺史府前静坐示威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铁嘴先生若听到些许风声,再结合他身上的官服,不难推想到他的身份来历。
“公子此行,是为江陵赈灾一事。”
金铮鸣挑挑眉,看似随意地问道:“何以见得?”
“粮,乃民生之本,掌管天下钱粮者,非户部莫属,但公子写下的这个字,米字旁落笔急促,仅占据三分之一的位置,可见公子俸禄不多,官职不高,且此行的目的恰恰是为了筹粮而来。”
倒是有几分意思,先前围观的百姓或许可以猜出他是奉旨钦差,但绝猜不到他是为了救济粮一事而来。
铁嘴先生不留痕迹地扫了他一眼,继续道:“依老夫看,公子这趟差事,怕是办不成。”
听到这儿,金铮鸣笑着摇了摇头,心头漫出几分乏味:“铁嘴先生此言差矣,前期虽有磕绊,但已是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他已得到了谭政麟的承诺,救济粮不日就将运往江陵,所谓办不成,只是信口胡诌罢了。
看来这个被奉为“半仙”的铁嘴先生,也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罢了。
铁嘴先生被反驳后也不见尴尬,反而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缓声道:“公子此言,言之尚早,口说无凭,何以信以为真?”
金铮鸣心中咯噔一下,原本十成十的把握突然变的不确定起来,可是谭政麟堂堂三品大员、一州刺史,难道也做那种出尔反尔的小人行径?
铁嘴先生端详着他的脸色,在他本就摇摆不定的心中又扔下一块巨石:“公子若不信,不妨三日后再看,想必届时,公子会再次贵步临贱地。”
或许是铁嘴先生过于信誓旦旦、言之凿凿,金铮鸣倒真被他说动了几分,心中犹疑不定,忐忑万分,只想尽快敦促金陵官员,亲眼盯着他们开仓运粮。
“公子既有心事,老夫就不多留您了,只是还望公子切记,世事无绝对,莫要灰心丧气。”
金铮鸣听完最后这句云遮雾绕的话后,便匆匆起身离开了算命铺子。
只是此时,他尚无法体察铁嘴先生话中的深意。
……
在金铮鸣离开后,铁嘴先生一改此前仙风道骨的做派,没什么形象地倚靠在桌子上,猛灌了两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他招呼小厮关上店门,随手扯下花白的眉毛和长髯,露出两道浓密凌厉的剑眉,和光滑细腻的下颌。
只见他继续沿着下颌线揉搓,很快脸上浮现出一道明显的肉色分界线,他沿着那道分界线,撕下了一整张可以完美贴合的人皮面具。
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白面书生。
他甩了甩宽大的袍袖,背着手,嘴里哼着河楼里流行的唱曲儿,昂首阔步地向后堂走去。
……
秦淮河畔琅环苑。
闻溪端了两碟子新鲜出炉的点心,向着小书房走去,转过花园,老远就看到临渔那厮,又在臭不要脸地招惹侍女姐姐,将一众娉婷袅娜的漂亮侍女,逗得两颊飞霞,腰肢酥软。
“临渔,”他远远地招呼了他一声,不悦道,“主子在书房等你呢。”
“知道了,我都好几天没回琅环苑了,还不能让我跟姐姐们多说几句话吗?”
闻溪不赞同地摇摇头,怒其不争道:“就你这风流性子,迟早死在女人身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临渔转着折扇,敲了敲闻溪的额头,打趣道,“你这榆木脑袋打算什么时候开窍?不然你今日随我去河楼,尝尝滋味?”
闻溪被他这三两句话逗得面红耳赤,快走几步,迈进了书房,不肯理会他那些虎狼之词。
临渔笑着摇摇头,紧跟其后。
一进书房,那副轻浮浪荡的嘴脸一扫而光,压低的眉眼遮住外露的锋芒,墨染般的眸子里散发出肃杀凛冽的气息,倒有三分像那高深莫测的铁嘴先生。
没错,临渔便是铁嘴先生的扮演者,享誉金陵城的“半仙”。
“主子,金铮鸣今日来过了。”
“如何?”
“也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愚蠢,”临渔扯了扯嘴角,似有几分讥嘲,“竟真的信了谭政麟的说辞,以为江南两道真的会将救济粮如期运抵江陵。”
“他初入官场,不识人心险恶也是有的,如今朝中,最缺的就是他这种赤子心肠的热血男儿,把你那顽劣的性子收一收,莫要欺负他。”
“主子,您这话可就错怪属下了,”临渔眉眼下耷,流露出几分惺惺作态的可怜,“属下还特意提醒他,莫要因此事灰心丧气呢。”
澹台衍放下手中的书卷,微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一声,临渔一向粗中有细,总是能巧妙察觉到暗流之下潜伏的危险。
像金铮鸣这种官员,尚未被官场这坛恶臭熏天的大染缸所污染,他们的赤诚热血是与官场生态、朝廷风气息息相关的。
若他们意识到朝中冗员累叠,私相授受、官官相护、在其位不谋其政等官场陋习,已经成为朝中常态,想必会心灰意冷,弃朝而去。
这是澹台衍绝不愿见到的。
“派人跟着他,多照拂一二。”
“属下明白。”
闻溪瞧着这件事已经议定,适时插话道:“主子,到灵谷寺进香一事已经办妥了,届时会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慧慈方丈亲自主持。”
澹台衍微微颔首,微蹙的眉间漫上三分悲天悯人的神性。
这场法事,是为江陵枉死的难民所做,他终究,愧对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