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永远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清誉污名、是非黑白,无一不可颠倒。
站在权力巅峰的掌权者,是可以重新制定规则的。
澹台聿明默了默,他隐隐猜到了荀苜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
但荀苜步步紧逼,不肯给他退缩的余地:“太子殿下,若您将来登基称帝,还有何人敢议论娘娘清誉?”
荀苜和秦络绯的所有谋划,都是为了澹台聿明能在将来承继大统。
而若事实果真如他们所愿,那么前期所有的牺牲都不再是问题。
所有的问题都会被修正,人们的记忆会自动扭转,所有的反对和抗议都会变成阿谀奉承和唯唯诺诺的附和。
这便是权力的力量。
澹台聿明没有说话,铺天盖地的愤怒涌上心头,他再一次,被当作了牵线木偶被人利用。
无人在乎他的心意,无人问他愿或不愿,他只能被裹挟着,推至棋局中央,成为至关重要的一环。
若他“临阵脱逃”,那么便会落一个满盘皆输的凄凉局面,若只有他一人,自然无甚可怕,但现如今,秦络绯的生死安危也被强加到了他身上。
而这,只是开始。
在愤怒消散之后,深深的无力感开始涌现。
澹台聿明是一个全然不适合政治博弈的人,他太善良了,善良到他甚至不允许自己将怒火对外发泄。
他会为所有伤害过他的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原谅他们,然后将所有的愤怒转变为对内的自我攻击。
他在荀苜面前表现出的尖锐和无理,已是他表达愤怒的最终方式。
“母妃她,终究还是为了我……”
荀苜眼神闪了闪,他明白,太子殿下已经软下了心肠,他今日前来的意图,终于显露端倪。
荀苜今日,并非为了解决秦络绯眼下的困境而来,他的真正目的,是要迫使澹台聿明转变心意,坚定参与党争夺嫡的决心。
如何迫使?
自然是利用他的孝顺和善良。
“太子殿下,贵妃娘娘为了您,不惜以牺牲性命为代价,娘娘今日之困境,唯有您足够强大,才能为其堵住那些尖酸刻薄的长舌妇的嘴。”
“贵妃娘娘的荣辱安危,尽数系在您一人身上。”
澹台聿明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游记辞赋上,他明白今日的谈话并非普通的商谈,他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当做一种宣言,一种承诺,一种不可更改的态度和意志。
若他此刻点头,便是彻底放弃挣扎,心甘情愿地转入党争夺嫡的汹涌暗流之中,再无转圜的余地。
荀苜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决,决心要在其上再加一把火。
他拿出几封誊写的奏章递给他:“太子殿下看看这个。”
澹台聿明展开奏章,发现是在先前有关秦络绯一事的朝堂争议中,为秦络绯说话进言的官员。
他清楚,这几人,都是依附于太子党的官员。
虽然他从未主动招揽,也不曾做出任何承诺,但只要太子的身份摆在那,便会天然地成为招兵买马的旗帜。
“这几人,都因各种原因被贬谪出京了。”
澹台聿明心下一紧,他最不愿见到的局面终于还是发生了。
“是澹台境的人?”
荀苜微微颔首,一脸严肃地正色道:“太子殿下,您心性纯良,厌恶权谋争斗,但您既身在其位,有些事便无法避免。”
“您如今一昧地退缩逃避,可有想过依附于您的官员的感受?”
“他们自以为择定了明主,明知会因此得罪三殿下,仍然不遗余力地为贵妃娘娘正名,换来的却是您的漠然以对,和三殿下一党的赶尽杀绝。”
“太子殿下,您让那些官员情何以堪?”
澹台聿明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之上他一直在刻意忽视,秦络绯的“事事关心”导致了他在一定程度上的软弱和不作为。
逃避,便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抗争方式。
可如今,荀苜将事实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按着他的头,逼他正视这一切,逼他立刻做出决断。
他再也不能逃避,便只得承担他生来便被赋予的责任。
“荀苜先生,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远眺天上的云卷云舒、风云变幻。
他本就身在局中,何谈逃脱?
荀苜露出了满意的笑,澹台聿明并非出尔反尔、意志不坚之辈,一旦他做出了选择,便会义无反顾。
如此这般,他今日的目的便已达到了。
……
六皇子澹台衍即将返回燕京,太子澹台聿明被迫入局,三皇子澹台境虎视眈眈,五皇子澹台子修仍然扮演着镶边配角,这是朝堂。
地方之上,重新清丈田亩仍然在如火如荼地展开,税关改革也已提上日程。
荆州大地上,仍然流传着清河郡商户千里送粮的美谈,在金铮鸣不遗余力地宣传下,六皇子澹台衍的名字渐渐为人所知。
所有心系百姓的人,百姓都会将其放在心中。
……
对于澹台衍而言,朝廷内外,形势一片大好,可偏偏越是事事顺心如意的时候,越容易有小人暗中作祟。
前往金陵传旨的内侍和禁卫军回到了燕京,太监张喜沐浴更衣后,先是到昭仁帝那里回禀了情况,便回到了太后所居的德宁殿点卯。
“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
张喜跟在太后身边多年,德宁殿内大小事宜无一不仰仗他操持,如今乍一离京多日,太后倒觉出几分不习惯来。
他站到太后身后,接替小宫女替太后按起头来,力道速度的拿捏,都是太后最喜欢的。
“回来了,差事都办妥了吗?”
“陛下的旨意,何人敢怠慢。”
听话听音,不仅仅是张喜分外熟悉太后的脾气秉性,太后也很熟悉这位服侍她多年的奴才。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向后瞧了瞧:“怎么,谁给你委屈受了?”
“奴才只是奴才,命贱,谈不上委屈不委屈的。”
听这话,便是真的受了委屈了。
“行了,”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到前头来回话。”
张喜听命地走到太后身前,半垂着头,身形有些微的拘束,显出几分灰心丧气的颓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