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在世俗的樊笼中反复挣扎、颠沛流离,几乎没有任何可供选择的余地;后者,拥有不附庸于任何人的权力和地位,独立且强大。
尽管在顾北柠的价值排序中,人不以身份高低分贵贱。
婢女使役、贩夫走卒、青楼女子、勋侯贵戚,脱去那层破布烂衫或锦衣华服的伪装,都不过是赤条条的人罢了。
但世俗有自己的偏见,他们会划分出三六九等,然后对号入座,将“所谓低贱的下等人”,作为惩处的方式。
顾北柠见到了这个世界最糟糕的一面,也有幸验证了她理想中的模样。
但这里仍然存在一个问题,惊才绝艳的清荣长公主也好、手握军权的段凰郡主也好,如果她们并非出身显赫,那么她们是否还是她们?
女子的独立和强大,是否一定要根植在身份地位的保护上。
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可能性便被无限压缩了。
而根植于身份地位上的独立和强大,实际上,是由男女之间的等级关系,转嫁为了阶级之间的等级关系。
这仍然是一个无比糟糕的局面。
永州女书打破了这一限制。
在并不发达的湘南地区,在贫瘠的物质条件和精神世界之中,在质朴原始的大山之下,她们创造了独属于女性的文字。
这是一种崭新的可能性,这说明女性的独立意识并非必须萌芽于显赫的物质条件之上,它只是人生而为人,对自由、平等、独立等一系列最基础权力的追求。
因为山野间的生灵均如此,大自然的造物并无高低贵贱之别,它们不需要无聊的人类人为地为其赋予价值,并根据价值高低排序。
所有这一切,是与生俱来的,无论男女。
世俗礼教抹杀了这一点,塑造出了另外一个有利于统治的价值系统,并将所有强硬地塞到那套模板里,按照千篇一律的教条,塑造她们。
永州女书帮助顾北柠看破了这一点,在她自己尚未察觉的条件下,她已经在世俗常规之外,建立起了一套初具雏形的基于性别的权力意识。
……
阿瑶的婚礼不仅仅点醒了顾北柠,在平叛永州叛军一事上,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大灾大祸之后,人们是需要一些值得庆祝的大事来鼓舞心气的,阿瑶的婚礼,便起到了这个作用。
故而,几乎全县的百姓,乃至临县的百姓,都纷纷赶了过来,连摆了九天的流水席。
不仅仅是附近的邻里乡亲,连带着他们揭竿而起的叛军儿子,都被老爹拽回了家。
于是阿瑶的婚礼上出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奋起反抗朝廷的叛军,缠着标志性的红头巾,面面相觑、畏手畏脚地坐在席上,看着对面解了甲胄的永安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划拳行酒令,不亦乐乎。
范秩捋着胡子佩服地看着这一幕,不由感叹澹台衍这攻心计用的实在是妙极,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几乎是与流水席结束的同时,由郑侠等人纠结而起的五股叛军,便相继解散了。
叛军不攻自破,用了不过区区十五天,朝廷的圣旨甚至都没能送进永州。
……
就在范秩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递上了一封拜帖。
他拿着拜帖反复思量,最终还是不放心地亲自找到了澹台衍:“六殿下,郑侠递了一份拜帖,想要求见您。”
澹台衍正在撰写递送回京的公文,闻言放下毛笔,细细看了一番拜帖的内容,问道:“范大人如何看?”
“依臣之见,殿下不妨见一见他,或许将来,他会成为殿下的助力。”
“范大人此话何解?”
“六殿下不曾见过郑侠,对他为人或许并不清楚,但下官与之打过交道,其人确实担得起一个侠字,最关键的,其交游甚广。”
范秩并起两指,指了指那封拜帖,刻意加重的语气,流露出几分不言自明的深意。
“下官与六殿下相处半月,大概可知殿下心志,殿下心怀黎民家国,清河崔氏,同样是黎民之一。”
澹台衍坐在书桌前,闻言并未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如泼墨山水般韵味十足的眉眼间,仿佛罩上了一层纱,令人看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范秩顿了顿,继续大着胆子说道:“前朝末年巫蛊案,下官也略有所闻,这几日在知道了顾姑娘身世后,也曾翻阅过手边能找到的相关记载。”
“记载并不明确,含糊其辞处甚多,但仅仅如此,也能看出其中有诸多蹊跷,清河崔氏因此遭受无妄之灾,又是殿下母家,殿下应当不会弃之不顾。”
澹台衍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淡声道:“还有呢?”
“最最关键的,是书院。”
直到此刻,澹台衍才抬起头正色看向他,范秩明白,这才是澹台衍心中最最紧要的问题。
书院,是与朝廷所开设的官学相对立的民间学校。
天兖王朝立国之后,太祖皇帝设国子监,作为国内最高学府和教育管理机构,统辖其下设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各学皆设立博士,最高可受五品官衔,此外设祭酒专责管理。
昭仁帝即位后,由巫蛊案导致的官员大幅空缺,成为其心中之患,故而在国子监之上设集贤院,宰执王霈贞任大学士,于名义上统管集贤院。
仅从集贤院之名,便可看出国子监的作用,这便是为朝廷建立大型的人才储备库。
但国子监的招生名额却有严格的限制,仅仅招收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入学,称为国子生或者监生。
七品以上官员毕竟是少数,大量的民间学子求知若渴,一方面出于此原因,另一方面,各大家族也需要为家族培养后备力量,故而一时间,以清河崔氏为首的世族开始大量修建书院。
民间书院延请素有贤名的名儒,以及赋闲在家的朝中旧臣作老师,招生除人数外不受限制,只要能通过入学考试,便可入书院学习。
三朝以来,书院学子科举高中的比例,逐年攀高,以压倒性的优势盖过了国子监的风头。
国子监所谓国内最高学府的名声,已然名存实亡。
书院之祸,也就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