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轻嗅红霞似云意
作者:容乃公   暮客紫明最新章节     
    晃动的船上有一张蛛网,蛛网上有错了时节飞来的虫儿。
    黏在蛛网上,那蜘蛛爬出巢穴用丝线将其捆缚,慢慢拖回巢穴。不紧不慢地用毒牙咬开一个小口,毒液注入不久后,那猎物心肠绵软,化作汤水。一点点地吸吮,徒留躯壳,而后丢在网上任由风干。
    谁是蜘蛛?谁是猎物?
    情网这东西千丝万缕,但总要有一头挂在根柱上。
    青姑娘到底欢喜这道士哪一点?也许就是这一张面皮罢了。
    雀阴一脸嘲讽之色从尸身做起,那张惨白的鬼脸近乎贴在了青姑娘的鼻尖上。
    这女子的气息如此滚烫。雀阴惊诧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但雀阴依旧得意地笑着,吹出一缕诡异的风。
    躺在床上睡梦中的杨暮客口里念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青姑娘伸到一半的手停下来,没敢再去摸小道士的脸。这巫山是什么山?
    雀阴爬下床,在青姑娘的耳边低语。
    迷情之人大梦一场。
    梦中那书生说了段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故事。说那男子是如何死缠烂打,再说那女子是如何坚贞无情。
    巫山,是世俗贪恋最美好的愿景。若能共赴巫山,定然是两情相悦之人,作弄云雨之趣。
    江女女神见到那小道士的雀阴出窍,可不敢再靠近。那梦中提线木偶,被雀阴拿去玩耍。
    小丫头好奇地趴在门缝上看,自家姑娘真不知羞,竟与那道士躺到一张床上去了。
    怎地还不脱衣裳,好着急啊。
    忽然小丫头只觉得头顶一暗,她抬头一看,一个高个儿的女子挡住了光线。竟是那道士的贴身婢子。
    小丫头劲儿大,赶紧推着那女子到一旁,“你家少爷里头睡着了,可不能去打扰他。”
    蔡鹮被小丫头扯着哼了一声,“你们这不要脸皮的主仆两个,趁着我家少爷醉酒,弄这等苟且之事。”这话说出来,蔡鹮只觉得心中无比憋屈,眼泪都要下来了。
    小丫头煞有其事地说,“醉酒的人,能做甚龌龊勾当。你这婢子尽是乱猜。你来晚了还要怪我们。咱家姑娘帮你照顾你家少爷,你这时若闯了进去。他醉着哩,说不得还要恼你。再说了,我家姑娘还未出阁呢,怎就苟且了?莫要冤枉好人。”
    蔡鹮左思右想,“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你们这浪荡之人能干出什么勾当。”
    小丫头听了这话噘着嘴,“你怎这般不留口德。我家姑娘落到今天这步,又不是她自愿的。谁人不想当那好人家的女子。她是真心喜欢小道士。只是台上往台下看了眼,便似丢了魂儿,茶不思饭不想。”
    蔡鹮看着小丫头,听她说了这么多,也觉着她们也是苦命之人,不该为难。但心绪难平,逞强道,“我家少爷是清白的贵人,若是让人晓得他曾眠花,小姐不知要如何责罚他。你拦着我,还能拦着我家小姐拾掇你们么?”
    小丫头生怕这婢女乱喊,拉着那婢女躲到一旁的小间里头。“你不说,我不说,我家姑娘不说。谁人能晓得当下这事儿。我家姑娘就是想跟那公子单独相处一会儿,若公子酒醒了。他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怕是再难有这般相处之日。姑娘您行行好,就成全了我家姑娘吧。”
    蔡鹮一想也确实如此,而且玉香曾说过,家里少爷最是不善吃酒。曾经在一间道院被人招待了一杯灵酒。硬生生醉了一日,他手脚发软,走路都不会了。既是醉倒了,定然不会去占那花魁便宜。
    二人就在这小间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青姑娘做了一场梦,梦里跟着小道士飞天遁地。那小道士领着他去了巫山,指着一个女子一般的云团说,那便是瑶姬神女。
    他们飞着飞着,又去了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境。
    小道士在她嘴上轻轻一啄,她便忘却了姓名。她情不自禁,与那小少爷同榻而眠。
    约么两个时辰后,杨暮客迷迷糊糊。他做了一场好久的梦。
    梦见了那个大二的姑娘。那个心机鸽鸥。
    她那个装机的男朋友被她甩了,那一晚心机鸽鸥喝得酩酊大醉来找他。
    想到后面的事儿,杨暮客还不愿意起来。他觉着怀里抱着一个人儿,软绵的身子,好香。
    兀地杨暮客皱眉,怎么抱着一个人?莫不是还在梦里?他一睁眼,看到了一脸坨红的青姑娘。女子面颊好似红霞,也睡得正香。
    杨暮客慢慢地抽出手臂,不敢再碰那滑溜溜的脊背。提上裤子合上道衣慢慢下床,灰溜溜地踮脚跑出了屋子。
    青姑娘趴在枕头上,眯着眼兴奋地喊了一声。这一声过后,她头晕目眩。浑身酸软无力。
    杨暮客出了房间,蔡鹮与小丫头在旁边的屋里有说有笑。小丫头眼见看见了衣衫不整的杨暮客,咳嗽了一声。蔡鹮忙站起出了屋子。
    “少爷,这一觉睡到了晚上。您夜里还睡不睡了?”
    杨暮客捏了捏眉心,“醉了要睡觉,又不是我自己甘愿的。”
    “下午鉴宝会开场您可是错过了。好些个宝贝都是稀世奇珍,他们拿来让咱家小姐掌眼。还有人相中了您那把扇子,要出惊天的价钱买去。”
    杨暮客恍然道,“快随我去小楼姐那边,看看咱们收没收到宝贝。”
    小丫头看着主仆二人离开后,蹑手蹑脚地走进青姑娘歇息的客房。这房间是给青姑娘准备演出休息用的。晚上她俩也不住这里,等等还要回原来船上去睡觉。而且晚上敖氏航运请来两艘花船演戏,青姑娘还要压轴谢幕。得赶紧帮她收拾打扮。
    待小丫头进了屋中,青姑娘披着衣裳脸色惨白。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青姑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睡了一觉似是丢了半条命一般。”
    小丫头好奇地问,“您跟那公子,成事儿了?”
    “你又乱说什么?他醉着酒,能成什么事儿。”青姑娘恼羞成怒,“你莫要在外头传言!”
    “我机灵着呢。他家婢子找上门来,还是我帮你拦在门外哩。”
    杨暮客领着蔡鹮赶到了仓里的大厅,大厅中人声鼎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他们看到小道士来了,都微微一笑。把这道士灌醉着实是无意之为。谁能想到这道士如此不胜酒力。
    杨暮客看到最里头敖麓正与人相谈。走了过去,“我家姐姐呢?”
    “贾郡主正在小间与人商谈生意。”敖麓伸手指着一间用竹席隔出来的单间。
    杨暮客点头,“您忙着,我去看看小楼姐。”
    蔡鹮慢慢将竹帘挑起,杨暮客欠身进去。他给那在座之人一一叉手作揖礼拜。
    戴着面纱的小楼招招手,拍拍边上的软座,让他坐过去。而后对白沙郡郭先生说,“如今罗朝严禁粮食外售,郭先生想将粮食运抵鹿朝,怕是千难万难。这生意,敖家敢不敢接,且先两说。如何不被官家知晓,如何能躲得过那五成税钱,才是关键。我不凡楼做生意,一向都是要合乎法理。这是我这弟弟立下的规矩。我亦是深以为然。”
    郭先生与边上那位鹿朝而来的齐嫃对视一眼,二人都没料想这不凡楼东主听了他们的买卖后这样作答。
    齐嫃对小楼说,“郡主殿下,这粮食亦是要运到冀朝。我也只是转手商人。您若接下,冀朝省了五成税钱,不凡楼还能帮冀朝供给粮食,解冀朝当今朝中困难。这是两全其美之事。不凡楼如今做大做强,手中资金充裕。在下以为,这是共赢之事。”
    郭先生点头,“是也,是也。”
    小楼看了看郭齐二人,“你们还未说,之前的买家是谁?”
    齐嫃一脸无奈,“我们之前一直与明龙河运买卖,但明龙河运骤然之间土崩瓦解,找不到联络之人。我鹿朝河港还有积压货物不曾出仓。所以望郡主殿下容情,接手了那明龙河运的买卖。仓中之货我等可折价三成,日后贸易,也可让……五厘之利。”
    小楼沉吟道,“接手那明龙河运的买卖也不是不成。但本姑娘要得是官面上过得去的买卖,出入境手续齐全。你二人之前支支吾吾,便是说明这是走私枉法之事。只要有了罗朝官家准许粮食出口的批文,你有多少,我不凡楼收下多少。若没这批文。还请二位另寻他人。”
    郭先生听后一脸失望。
    齐嫃咬了咬牙,“若郡主殿下不愿接手明龙河运的买卖,我那库中的货物……敢问郡主,可否折价收下?”
    小楼笑了声,“小事儿而已,你去与冀朝不凡楼联系便是。只要你能在鹿朝拿到货物的来历单据,有多少,我不凡楼收多少。”
    郭先生听完这话愤恨地看看齐嫃。
    小楼如此说话,其实摆明了是将郭先生踢出局,本来他们是三点一线。郭先生在罗朝收买粮食,而后运抵鹿朝,齐嫃再作假单据,通过明龙河运走私进了冀朝。齐嫃当下与不凡楼牵上线,只与齐嫃做合法买卖。那郭先生再想出货,就要价格再低一些,让利给齐嫃。否则齐嫃找其他人一样能拿到低价粮食,非他郭氏不可。
    齐嫃拉着郭先生退出了小间。
    小楼转头看向皮弁有些歪斜的杨暮客,“你没照过镜子么?”
    “啊?”杨暮客愣了下神。
    小楼噗嗤一笑,“你那头冠都歪了,也不知整理下,就来了会场。”
    杨暮客抽出发簪,正了正皮弁,重新插好发簪。“这回可正当了?”
    “还好。没起初那般好看。”
    “这劳神玩意弟弟也只带这一天,明儿就只带那玉冠,又是纱冠,又是皮冠,还怪沉的。”
    小楼定睛看着杨暮客,“眉眼间变了……”说着她还伸手去摸了摸,“加冠后人就会变么?”
    杨暮客挠了挠头皮,不知如何作答。
    两艘花船离这三艘楼船老远,开始搭台。
    骨软筋麻的青姑娘由那小丫头搀着,坐着一艘小舟来到了花船上。花船的嬷嬷瞧见了病了的花魁,慌张道,“哟。你这姑娘病成这样还要过来?这江风一吹,别再把你那魂儿给吹没了?”
    小丫头呛声道,“怎么说话呢?我们姑娘是敖氏船运请来的大家。”
    嬷嬷摆摆手,“大家就大家。就是大大家,她也要养好了身子来献艺。你家姑娘这病殃殃的,能有手劲儿弹那琴弦,能有那气力唱曲儿?隔着将尽半里嘞,江风吹着,这声要飘到对面去得多花力气?
    旁人都以为花船献艺是巧活儿,本来就是力气活儿!要不怎么二十锒铛岁就要退下去?这整日江风吹着,谁家的姑娘不是没点儿病根儿。你家姑娘还没成角儿呢,就累成了这样?”
    小丫头也慌了,“姑娘能不能行?”
    青姑娘狠狠地点头,“行!”
    嬷嬷叹息一声,“后面歇着去吧。我马上让下人煮些暖身子的茶,你这一个时辰,要缓过气来。等你压轴上场的时候,就是死也要死在台上!可不能落了你雪梅香的名声。”
    “嬷嬷有心了。小女子感激不尽。”
    诶。
    官家的飞舟飘在河面上给那花船打光,后台上的戏班子一大帮人手忙脚乱,上装的上装,穿衣的穿衣。还有那舞狮子的皮套子,三个人钻进去,一个小孩儿两个大人。
    暖场的戏折是罗朝的老戏,《定江山》。选段是罗朝亚圣从昏庸无能的君主手中夺取大宝的前的故事。骨江上万船齐发。当年的沛王罗鲞统御调度,与从运河前来阻击的定海将军孔诞对阵。
    花船上的戏子都是女的,没男的。选段唱完,那女扮男装的老妪,卸了假须,鞠躬谢幕。
    鉴宝会这边的看客齐声叫好。
    掌声未停,花船那边安静下来。
    敖麓编写的大戏开始上演了。故事名叫,《善龙女》。
    罗朝某一年大旱,明龙江水系少水,遂骨江部分江段已经缩小到裸露出了河床。
    两年滴雨不下,连着的三郡田地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某人卖儿卖女,只为一袋米。一袋米扛到二楼,却发现妻子已经饿死了。
    明龙江龙女行云布雨,解一时之旱,却不能让良田生苗。近亿人口无粮可吃。龙女顺着骨江飘到了出海口,卷起海里的鱼儿送到雨云之中。那一年,那大旱的三郡出了一件奇事儿,天上下雨,也落鱼。那些鱼没被捡回家的,并没烂在泥土中。而是化成了野菜。终于,明龙江结束了枯水期。骨江大水滔滔。
    久旱的三郡之地迎来了雨期,大雨连绵三月。洪水泥石流泛滥。
    龙女又开始调动水系,骨江之流,陆女河因此而来。
    这是一段真实的故事。
    那时的龙女还不是水师神,只是被明龙江的主母赶出了家门的游子。无处安家。如今那陆女河早就干涸了,消失在历史之中。这故事似乎都被人遗忘了。
    客人之中不乏通晓历史之人。看着这幕戏潸然泪下。
    无声之中,青姑娘登台了。
    玉香走到了杨暮客身后,“少爷,您吃了人家那么多元气,还不上去帮一帮?”
    杨暮客愣道,“什么?”
    “您那雀阴醒来,就干了一件迷人神魂吞吃元气的缺德事儿。那姑娘在你怀里丢了半条命。这一场演完,怕是离死不远咯。”
    杨暮客匆匆在椅子上站起来。闹得叮当乱响。杨暮客看到周围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
    咳。“贫道今日加冠,偶有所得。修习诸多变化已久,这女子乃是我贾家商会请来的花魁,贫道与诸位献丑。与她共演一出。”
    说着杨暮客掐着御水诀,从船上跳下,踏水而行。
    坐在高台上的青姑娘,痴痴地看着那少年道士从水面径直走过来。
    杨暮客破例开了天眼,观那女子身魂。她果然被吸走了元气。自己造孽,当然需自己来还。他掐着木性长寿诀,取自身月桂元灵之气,在漫天星华之下,吹出一缕风。
    清风中,青姑娘好似又回到了那梦中的太虚幻境。
    杨暮客见那一缕清风已然送到。掐法诀,摆四象阵。映群星。
    女子歌声起,她用生命去歌唱。唱得如痴如醉。手中随意的拨弄琴弦,忘记了曾经排练时的指法与节奏。
    本是要唱一段风华礼乐,但此时尽是男女之情。她唱得凄婉,唱得哀怨。
    杨暮客轻轻摇头,请来了星空中灵炁化成的飞鸟,从江面掠过。请来走兽为她伴舞。
    青姑娘似是明白了什么,歌喉间再止不住那惦念之情。眼神似乎在说,这辈子为你死了也值了。
    情似汞,属木而吞金。似水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