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杨暮客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景色他不曾见过。
远处的确有山林,但是太远了。至少有七八里路。雪原绵延起伏,若是有路,也早已被风雪掩埋。
他踩着枯骨往上爬,爬到了一个坡上。回头望去,来时的飞舟就在不远处。
原来根本没有走出多远,只怕是开门瞬间他就被卷进了神国里头。
那么怀王近千人的队伍又在哪儿呢?
杨暮客踩着积雪往后面走。
他做了一个简单的推理。
怀王的生魂味道明显,不是亡魂。那么就证明他的肉身还活着。而且诸多随行之人也都非是亡魂。一个可以让凡人沉眠数天而不至于饿死冷死的地方。定然不在那风雪交加的山脉里。
那应当是一个足够温暖,湿度适宜,且难以被高空观察到的地方。毕竟来时,杨暮客并未在飞舟上看见有千人队伍的痕迹。
果然,走了一会。杨暮客就瞧见了一个蒸汽腾腾的地穴。
里面有涓涓细流的声音,淡淡的硫磺味。
这是一个天然的温泉溶洞。杨暮客踩到了一具尸体,已经冻硬了。还有几个雪堆,类似货车的形状。
他是昨日正午来的,当时气温变高,这溶洞的蒸汽定然没有现在显眼。风吹白雪,掩盖蒸汽,一时不查也算情有可原。
细细想来,昨日祭祀的一切行为看似合理,却皆不合理。
罗怀为什么待他抵达后,就让他上前行科祭祀。不该有些准备么?
而他又为何不问清明细,若是做错了怎么办?科仪要怎么行科?有什么念词?有什么忌讳?这等大事,万不可能失误。
因为被神国迷魂,所以一切行为都如梦一场。不需理由。
这样的事情杨暮客也曾遇过一回,那便是在昭通国被尚杳迷魂。进了凫傒的洞天,看到了神意。
好在凫傒对他并未有加害之心,也好在兮合前来搭救。
现在,杨暮客便要去搭救罗怀了。
一脚深一脚浅,踩着软泥走进了溶洞之中。钟乳石嘀嗒作响,恶臭难闻。
近千人,几日昏厥在里头。散发出浓重体味像是畜牲圈舍一般。也许还有些人已经死了,尸身开始腐败。
杨暮客指尖冒出一点火焰,照亮了前路。抽出背上的法剑,提防神国里逃出来的邪祟。
走到最里面,一身华服的罗怀蜷缩在一个软榻上。
嘿,你这小子当真会享受。杨暮客上前踢他一脚,罗怀翻了个身,并未醒来。
杨暮客啧了声,“贫道已经将你的神魂从神国之中拍出来,你还睡不醒?当真是一个惫懒货。”他掐阳雷咒,电光从洞外一路闪烁汇聚到他的指尖。也没直接用雷诀劈下去,举着引而不发,放出一缕落在罗怀的头发上。
啪地一声,把罗怀电得哆嗦一下。
罗怀睁开眼警惕地看着杨暮客,“这是何地?你是谁?”
杨暮客操阳雷又放出一朵电花,噼噼啪啪,“贫道是谁你竟忘了?要不要再吃一道电花长长记性。”
罗怀挪了挪位置,看到被雷光照得面色苍白的杨暮客。依旧警惕地问,“紫明道友?我们不是在杜阳山脉里么?这山洞是哪儿?”
杨暮客收了法诀,散去指尖阳雷,瞥见了一旁的红珊瑚雕花灯盏,离火诀飘过去一团火焰。溶洞里亮起了橘色的光。
“你们还没进山,就入梦进了神国。若这些凡人醒不过来也就算了,你可是正经修持道法的修士。怎地也不曾察觉。”
罗怀一脸赤红,“莫说我,道友你不是也着了道。”
杨暮客大言不惭地唉了一声,“贫道可是将你从神国里拍了出来。我可是一天便察觉了不对。你这日日在神国之中,却不曾发现与凡间不同。实属不该。”
罗怀赶忙转移话题,“紫明道友,你说我等为了祭拜正阳国神而来。正阳国神为何要害我等呢?”
杨暮客盯着他,“睡傻了么?这到底是害你,还是救你?”
罗怀自然也聪慧过人,马上就明白,正阳国神将他们拦在了杜阳山脉之外。是救他们。
杨暮客跟罗怀讲道,“定安道友既然已经清醒,就把这溶洞里的人处置一番。你传信于官家也好,传信给京城也罢。近千人命,好大的功德。若不然,你提剑把他们都宰了,权当是生祀祭品。贫道去洞外头等你,给你半个时辰。”
说完杨暮客收起宝剑拍拍屁股走了。
罗怀待杨暮客走后,第一件事情是拿出摄魂铃检查一番。里头没有新的生魂。他皱眉想到,那神国之中的事情难不成是假的?开了天眼,看见洞里头许多役夫死掉了。证明神国中,被乱石砸死的祭品并不会活下来。
罗怀从纳物袋中取出一个灵泉水囊,这水囊中装得是幽玄门的清泉。有疗伤愈病的功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再把清泉倒在一个杯盏中,喂给寻妖司值守。
那人迷茫中睁开眼,“殿下?”
罗怀把水囊放到一旁,冷声道,“我等在此处被神国迷魂,并未进山。自入此洞中,已有数日之久。本王此时醒来,腹中饥饿,身子困乏。尔等这些凡人更是再无赶路气力。这泉水你稀释后喂给他人。上报郡城官府,让他们差人来接。京中已经派遣道士帮助本王祭祀正阳国神,不再需要尔等跟随。尔等就在此地等候救援,莫要乱走。”
“多谢殿下活命之恩。小人定然依照殿下所言,将同行之人尽数救醒。”
“既如此。正事要紧,本王不再留在此处耽搁时间。”
说罢罗怀也甩开袖子离开。
出了洞口,罗怀肚子咕咕作响。朝阳刺眼,罗怀手掌搭成屋檐,看到杨暮客鼓着腮帮子吹出一口气。
狂风扫过,一辆辆拉满了沁血玉石的车子露出地表。
杨暮客大袖扫过空中,那些车子软化变形被吸到了袖子里头。而后他瞥了一眼罗怀,“咱们两个上山就好。多余的人上去也是无用。若是麒麟大神真得想要生祀血食,你们在神国之中就尽数被吞了,也等不到今日。”
罗怀点头,“道友说得没错。我已经安排了寻妖司的值守主持善后事宜。我俩还是尽快入山,完成祭祀科仪才行。”
“走吧。”杨暮客掐着缩地成寸之变,向前赶路。此时杨暮客缩地成寸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没什么章法。原来现实之中,他根本做不到如在神国一般,步步间距都是四十九尺。
罗怀也施展法力,借来风云踩在脚下跟在杨暮客身后。
走了一会儿,杨暮客听见身后罗怀肚子咕咕作响。回头看到了面露难色的罗怀,“停下歇息一下吧。”
“依道友所言。”
罗怀施展挪移之术,将雪搭成一个小屋。坐在冰凳上拿出一块豆饼嚼起来。
这豆饼有些名堂,此豆乃是幽玄门以灵泉灌溉,养于山巅,得日照精华,清风灵韵。而后晒七七四十九日,厨子用法力压制而成。既补充营养,亦补充法力。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蒲团,伸手抖抖袖子,从秀袋的一个木匣里取出一条海鱼。这海鱼是小楼存在秀袋里的灵食。也不知放了多久。
罗怀瞬间傻眼了。怎么这小子能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鱼妖来?
杨暮客看他一眼,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咱也不会什么刀法,自然做不出像样的鱼脍。想来定安道友身为王爷,定然也是吃腻了这些鱼腥物。”说罢杨暮客张开大嘴把整条鱼塞进嘴里,薅出一根干干净净的鱼骨。
吃完了杨暮客打了一个饱嗝,“这鱼放得太久,灵韵都没了。只当是吃肉了。”
罗怀讪讪一笑,“道友洒脱成性,小生羡慕得狠。”
杨暮客叹了口气,“贫道怕你嫌弃没教养哩。”
“那不能够。道友是真性情真洒脱。”罗怀瞥了一眼杨暮客屁股底下灵草编制的蒲团,叹息一声,“我见识短浅,入了迷障不自知。多亏了道友搭救。也不知那神国里,怎么能够与京都父王传信,又怎么能够与家师联络。”
杨暮客胎光走进阴间,拿鱼骨丢在罗怀脚下。
罗怀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道长莫非已经修出了阴神?”
杨暮客赶忙摆手,“筑基都没成,哪儿来的阴神。七十二变的见阴离壳变。避阳之地神魂可暂时离体罢了。神国本就在阴间里头,又不是不存于世间。你传信出去实属正常。只要不扰凡俗秩序,阴间阳间,又有什么区别?”
罗怀被这句话一下点通了穴窍,以往诸多不解此时拨云见日。阴阳观想法又进一步。他以肉眼看到了杨暮客的胎光,看到了阴间。苦笑一声,“这话我师傅也曾说过,可我至今才懂。多谢道友指点。”
杨暮客看到罗怀眼中闪耀金光,好生嫉妒。吃个饭就悟道啦?贫道每天挠破了头皮都想不到成就人身,金气初啼是个什么东西。你悟阴阳之理按理来说比贫道要难上百倍千倍才行。他哼了声,“这有什么,贫道还曾见过九景之法。可于虚空开门,通往别处。”
罗怀欠身作揖,“道友果然见识广博。”
杨暮客噎得半天没再吭声。
吃饱了饭,二人再次上路。杨暮客取出麒麟角,直奔仙气灵韵指示的方向而去。
走过密林,走过险峰。跳下断崖,来至高原之上。
山如白玉,天若华盖。千沟万壑,青白人间。
杨暮客问罗怀,“这祭祀要如何去做?莫要说似在神国幻境中那般,贫道将一对麒麟角摆上去就万事大吉。”
罗怀看着杜阳山奇景,这天地万物灵韵似皆在此处。如此美景,竟然不为外人所知。北杜阳山脉一直都是罗朝禁地。南杜阳山脉被冀朝皇室陵寝所占,他罗氏为何不也葬于此地?罗怀希望若他死后,可埋在此处。
“道友其实想多了。祭祀国神,重要的是地点,是心意。诸多礼节,诸多念词。都是表达心意的方式。我们来此,若是对的地方。也许只是喊上一句,恭迎正阳国神麒麟元灵大神。大神便会现于我等面前。”
杨暮客低头看着手里的麒麟角,又看看罗怀。“祭祀正阳罗朝国神,也该是你这罗氏后裔来做。既是如此,罗氏血脉罗怀跪下。”
罗怀撩起衣摆,面朝西方群山双膝跪地。他定然不会朝南跪,因为朝南,那里有冀朝皇室陵寝。他定然也不会朝北跪,因为北方还有庸合法统国神。朝东跪,则不合时令。此时唯有朝西跪才跪得妥当。
杨暮客对着天地间朗声说道,“贫道以上清门观星一脉弟子身份,主持罗朝罗氏后裔祭祀罗朝正阳国神典仪。”
罗怀一拜,起身念词,“吾乃罗氏庸合后裔,奉未来罗朝人主之命,礼拜前朝法统。天地大变,人道艰难。妖邪犯边,瘟病祸乱。庸合后裔孤木难支,求罗朝之命前后并联,再无区隔。为拯救苍生。求沉眠之神苏醒,怜悯我等。”
天地瞬间安静了。
沟壑里雪崩的声音停了。
杨暮客看到地面有一层五色霞光,盖住了猩红的煞气。他长吸一口气,捧着一对麒麟角,慢慢地鞠躬。他似乎听见了远古的声音,那是仙气的灵韵在演道。
来自历史的声音,来自天地的变化。风云变幻,时光流转。日出日落,沧海桑田。
杨暮客握住仙灵之韵的麒麟角大喝道,“敕令,上清观星演太平道,养德!”
他与霞光之下青眸的女神直面相视。贫道说过你要抛却了一身邪性,才能醒来。
女神像是一条鱼,游曳在五色霞光之下。眼中似是在说,罗朝的血脉要我醒来,而你却不让我醒来。奴家该如何是好呢?
你之错。
你之错。
都是你之错。
我才不能醒来。
这些充满了邪异念头的碎语不停在杨暮客耳畔响起。
愤怒的杨暮客将一对麒麟角抛向天空,愤怒地抽出了背后宝剑。
嘿呀一声,持剑插向了仙光下面的女子胸腔。
咔嚓一声。
仙气大阵破裂了。
无数煞气宣泄而出。飞在空中的两个麒麟角变成了两棵开满金花的金树,与大地连成一体。
金花的花蕊变黑,花瓣变红。
杨暮客一双绿色的眸子里露出狠意,咬着牙,握着剑柄一转。女子的身影消散了。
养德?
养什么德?
杀生之德么?
你杀过人。
杨暮客眉头紧锁,“贫道不曾杀人。”
你杀过。你杀过千千万万……你杀过妖。也杀了千千万万的妖。
妖与人何异,你也这样问过。
所以你养什么德?
杨暮客口鼻喷着火星子,“贫道养玄德!”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若有错,贫道日后定然改之!
仙气自两棵金树而发,世间万物再也看不清楚。大地震颤,罡风摇摆,灵炁散乱,云散云聚。
金光一闪,天,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