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江琳接到孙资的电话,说凯旋城屋顶设计方案已经通过,一定要请她和钱晓伟吃晚饭,还拜托她无论如何将古向凌邀请过来。
江琳打通古向凌的电话,把孙资请客的意思说了一下。
古向凌说:“这么多人,只怕影响不好啊。”
江琳说:“总共才四个人呀,孙总又是诚心相邀。”
“这个嘛这个,吃饭的地方那么多眼睛哩。”
“人家第一次喊你。”
“宝贝,别生气哦,这样吧,找一家偏远些的农家乐,到时让晓伟来接一下我。你跟他讲啊,不要进院子,也不要停在大门口,在附近等我就是。”
钱晓伟明白古向凌的意思,最近常有记者暗访高档消费场所,抓拍出入这里的公务人员和公务用车,还怕局里人看到江琳。
前去接古向凌时,钱晓伟让江琳坐在后面,他想古向凌坐惯了后排,等会就可以跟她挨着坐在一起。他将车停在离规划局100米的拐弯处,让江琳打古向凌的电话。等了大概10分钟,远远就看见古向凌两手空空过来了。
钱晓伟探出身子,朝古向凌挥手,让江琳打开后排右侧车门。
古向凌低头往车里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关上后排车门,坐进副驾驶位。
钱晓伟说:“首长应该坐后面呀。”
古向凌回头望着江琳一笑:“小江才是我们首长呢。”
一路前行,谁都没有出声,车里异常沉闷。钱晓伟心里不由感慨,人跟人相处真叫稀奇古怪。他跟江琳曾经什么都讲,他跟古向凌经常无话不谈,江琳跟古向凌正当乖唇蜜舌之时。可是三个人在一起,却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好说。
也许沉默,就是另外一种倾诉,说尽了彼此的难言之隐。
钱晓伟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闷,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挖空心思。古向凌有一句没一句回应着,心不在焉。偶尔有赞许,偶尔有笑声,尽管无聊至极,气氛却舒缓了不少。钱晓伟心里又感慨,人这辈子不知道要说多少废话,也不知道要听多少废话,可有时候偏偏只有废话,才能让大家感到自在。
终于熬到了北郊的月月红农家菜馆,孙资早已在前坪恭候。钱晓伟将车停在他面前,鸣了两声喇叭。
孙资俯身往车里张望,急忙替古向凌拉开车门,再将身子折成90度直角,喊了一声“古局长”,伸手就要扶他。
古向凌似乎很不高兴,拂开孙资的手,亲自下车,径直朝大门走去。
孙资一时手足无措愣在那里。钱晓伟从驾驶位上探过头来,轻声笑道,古局长又不是七老八十。孙资的脸憋得通红,赶紧跟上古向凌,弓腰摆手将他请进包房。
招呼古向凌在主位坐下后,孙资恭立在一旁,脸上红得发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眼巴巴地盯着门口。钱晓伟和江琳终于进来了。孙资僵硬成雕塑一样的身子,这才稍许恢复弹性,从脖子到膝盖出现了小幅波动。
钱晓伟介绍道,这位是古局长,这位是凯旋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孙总。
孙资忙递上名片,向古向凌伸出双手。
古向凌还是坐着,接过名片看都没看,放在一边,也没有看孙资,也放在一边。他嘴里哦了一声,伸手跟孙资握了一下。
松开手,孙资依旧侍立在古向凌一旁,不知道该不该坐下。钱晓伟朝他使了个眼色,嘴巴往门口努了努,孙资这才坐到买单的位置。
人少桌子大,场面就显得有些松散。
古向凌笑道,你们是合作伙伴,应该更团结一点嘛。钱晓伟忙附和,对对,我们应该更紧密团结在古局长周围。他边说边往古向凌身边挪动椅子,江琳和孙资也跟着凑过去。
孙资双手捧着菜谱递给古向凌,古向凌摇手道:“小江来吧。”
江琳看着菜谱,说:“这里的菜名蛮有意思。”
“说说看。”古向凌兴致盎然的样子。
“波黑战争,你们猜猜,什么菜。”江琳卖起了关子。
大家纷纷摇头。
江琳说:“菠菜炒黑木耳。”
古向凌说有些意思。钱晓伟和孙资也跟着说,有意思有意思。
江琳又报了一些菜名。悄悄话是腊猪嘴巴炒腊猪耳朵,绝代双骄是青辣椒炒红辣椒,小二黑结婚是烧辣椒拌两个皮蛋。
古向凌呵呵笑道:“有创新才有活力嘛,一个农家菜馆都有这种意识,我们的企业家,更要提倡这种精神啊。这个,啊,这个,政府部门,从来都是鼓励和支持创新的。”
孙资忙接过话:“谢谢古局长对凯旋城……”
古向凌突然咳了一声,孙资吓得赶紧把话咽了回去,望着钱晓伟。
钱晓伟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只顾津津有味地玩着手里的茶杯。
古向凌说,小江先把菜点好吧。
孙资请示古向凌喝什么酒。古向凌看了一眼江琳,说,到了月月红,就喝点红酒吧,既不伤身体又不伤感情。
胡椒清蒸野生甲鱼上桌。孙资看见古向凌多夹了几筷子,高兴得不得了,说,古局长多吃点甲鱼,纯野生的绿色食品哩。古向凌将野生甲鱼转到江琳面前,说,好东西嘛,要大家分享才对,你光吃独食,谁愿意跟你出来吃饭啊。
孙资的眼睛就活泛起来,忙说,是是是。
“干大事的人啊,都不是独食主义者,他们愿意跟这个社会分享成功。” 古向凌似乎是有感而发。
孙资连连点头:“是是是。”
古向凌说:“孙总应该也是一个干大事的人吧。”
孙资还在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是。”
忽然意识到说顺了嘴,忙纠正道:“不是不是。”
江琳用手捂住嘴巴,一头埋到桌子上。
菜还没有上完,在空调扑面吹来的冷风中,孙资已经吃得大汗淋漓。江琳从桌子底下递给他一包纸巾,将头上的汗擦了,才稍微缓和下来。
孙资站起来,一连敬了几杯酒,壮起胆子跟古向凌讨要手机号码。
古向凌说,晓伟随时能找到我。
见孙资还在愣着,钱晓伟朝他连丢了几个眼色,孙资这才坐下。
期间,孙资上了一趟厕所,钱晓伟也起身跟去。看到孙资站在那里,弓着腰屙得长吁短叹,还打了一串响亮的屁,抑扬顿挫。
钱晓伟笑道:“憋得快炸开了吧。”
孙资用手甩了几下,痛快地长出了一口气:“你是不知道,我从停车起就憋着哩。不知道古局长什么时候来,万一上了厕所失了礼节,你说多不划算。”
“孙总对古局长,比对亲爹还用心。”
“还不是白用心了,古局长的电话号码我都要不到。”
“刚才古局长的意思,你没听懂啊,让我把他的电话给你嘛,看样子,古局长很认可你哩。”
孙资正撅着屁股拉拉链,腰杆马上挺直了,连说了三声谢谢,一高兴就朝钱晓伟伸过手去。钱晓伟一愣,没有响应。孙资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个,收回手在裤子上擦了几下。
钱晓伟断然拒绝孙资的无理要求,不只是因为讲卫生,还觉得于礼不合,他一向不主张在解手的地方握手。握手是一种礼仪,表达友好、分享和祝愿之意。人家撒了一泡尿,放了几个屁,就表达良好祝愿,未免过于热情和夸张。不过他也没让孙资继续难堪,笑着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回到包房,孙资掏出三张江南商厦的购物卡,每人面前放了一张,说,我的一点小意思。
钱晓伟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他和江琳的购物卡面值都是六千元,古向凌的是一万元。
古向凌没看购物卡,望着孙资说:“孙总什么意思啊?”
孙资忙赔笑脸:“没什么意思,请大家到江南商厦买点小东西。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哩。”
“哦,购物嘛,是女孩子的天性,小江用得上。”古向凌说罢,并拢五指将面前的购物卡推给江琳,收回手时指头却是张开的。
钱晓伟这回怎么也看不懂古向凌的心思。他暗自思忖,这只老狐狸一举三得,既讨得美人欢心,又推脱了受贿之嫌,还暗示要的不是购物卡。古向凌既然说小江用得上,他也只好风度翩翩地将购物卡递给江琳。
孙资结完账,说,古局长,我送您吧。
古向凌说,不麻烦你,我还是坐晓伟的车。
孙资朝古向凌伸出双手,古向凌抬手轻握了一下,便出了包房。孙资将古向凌恭送到钱晓伟的车旁,为他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古向凌似乎不太情愿,双眼瞟着江琳,稍作犹豫才钻了进去。
车子驶出上百米,钱晓伟从后视镜里看到,孙资还站在那里拼命挥手。
古向凌一直默不作声,突然问道,孙资这个人,怎么样?
这类似于一种综合性调研。领导往往善于从大处着眼,钱晓伟却不知该从哪个小处着手,只好含糊其辞支应道,人看起来比较精明,听谈吐呢,素质应该还不错。
古向凌轻轻摇头,说,过于精明的人啊,往往不厚道,素质高的人嘛,不见得人品就好。
钱晓伟用心听着,用心琢磨。古向凌话里的意思,既可以理解成对孙资没有好感,也可以理解成要进一步考察孙资。他其实倾向于后者,嘴里却答应得两头都混得过去,是是,我们对孙资了解得还不够。
进入城区,钱晓伟问,两位首长去哪里?古向凌半天没有吱声。钱晓伟顿时醒悟到失言了,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两位首长分别去哪里,我好提前选择线路。说完还是觉得词不达意,他心里便抱怨,这么点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怎么就别扭成了这个样子。
古向凌说,先送小江吧。
江琳说,我跟钱记者住在同一个宿舍区,还是先送您吧。
古向凌哦了一声,说,是是。
钱晓伟刚才已经吓出一身冷汗,生怕江琳说我跟钱记者住在一起。正好又碰上红灯,慌乱中他将油门踩成了刹车,飞快冲过路口。
他嘴里嘟哝着,闯灯了。
古向凌笑道,哪个人一辈子不闯几次红灯嘛,没闯祸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