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省委常委、市委书记娄雅琛来到江南日报,看望节日坚守工作岗位的采编人员,朱快莱和马大明自然是全程陪侍左右。
娄雅琛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是江南日报的一名记者,对报社怀着特殊的感情,因此每次来报社视察,他都说是回家看看,让大家感觉特别亲切。
跟往年一样,娄雅琛与采编人员一一握手致意后,又来到7楼的报史陈列馆驻足观看。朱快莱紧随其后,一五一十认真汇报上年的工作成绩和来年的工作思路。
“大明啊,元旦那篇新年献词,是你写的?”娄雅琛突然打断朱快莱的汇报,转过头问马大明。
朱快莱和王利军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表情一瞬间丰富了许多。
马大明答道:“是的,拙笔词不达意,请娄书记批评。”
“这是江南日报有史以来,最振聋发聩的一篇新年献词,我读了好几遍,基本上都可以背出来了。写得好啊,一家媒体,尤其是党报,需要这种担当!需要这种自我检讨的勇气和正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报纸是人办的,犯错是难免的,错了就改嘛。什么叫铁肩担道义?就是说有志之士要敢于匡扶正义,担当重大责任。这道义两字,我的理解无非就是正气!勇敢承认错误,比遮遮掩掩推卸责任要好嘛,起码你是正大光明的,起码你有改正错误的诚意和动力。就拿这次的新年献词来说吧,看起来是打自己的脸,实际上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尊敬和信任。我刚才听负责发行的同志说,从元月份到现在,报纸发行量增加了一万多份,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媒体诚信是社会诚信的重要组成部分,媒体正气更是社会正气的重要体现。我建议啊,把引发汪继红事件的报道和这篇新年献词,单独制作成报史陈列馆的一个板块,让报社的后来人铭记教训,传承和弘扬正气。大明自揭家丑,最近一定背负了很多压力和误解吧?不要紧,不要为此畏手畏脚,我娄雅琛是支持你的!”
娄雅琛力挺马大明的消息,很快在报社传开,并引发了诸多猜测。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朱快莱明年就要退休,娄雅琛这是发出明确信息,有意让年富力强的马大明接替朱快莱,担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报社党委书记、社长。
这个春节,钱晓伟正好排在初四值班,他也跟着人流凑了一回热闹,边看边听边揣摩,越想越觉得送到朱快莱家的那一万块钱,只怕真是打了水漂。
当天晚上,钱晓伟敲开马大明家的大门。开门的是马大明的老婆谭敏芳,从报社幼儿园调到行政后勤管理中心不久。
钱晓伟叫了一声“谭大姐”。
谭敏芳看着来客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笑问道:“您是?”
“我是跑政法的记者钱晓伟,给你们拜年了,马总在家吗?”
“你就是钱晓伟呀,大明经常说你文章写得好哩。快请进,快请进。”
钱晓伟坐下,谭敏芳泡了茶端过来,说:“大明吃过饭,就去他爸爸家里了,本来一家人都要去,女儿非得赖在家里画画。”
“哦,没关系,我就是来坐一会,拜个年。孩子是学美术的呀?”钱晓伟不知道马大明女儿的情况,探问道。
“是啊,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画画,你是不晓得,搞美术又费神又费钱呢。孩子是美术专业生,去年下半年,我们花了一两万,把她送到江南师院一个教授办的画室学习。她在那里学了两个多月,说画室的色彩和设计教得不好,想换个地方。我们一咬牙,干脆把她送到北京的一个画室,又花了好几万。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我明天还得送她到北京呢,下月初在北京参加几场美术专业的校考后,回来又要补习文化课。你说现在孩子学点东西,风里来雨里去到处奔波,家长也要跟着受罪,不容易哦。”
“辛苦谭大姐和马总了,为了孩子,花点钱受点苦,值得哩。”钱晓伟眼里闪过一抹亮色。
“大明才不管这些呢。孩子上初三时,美术老师说她画得不错,要是能在报纸上刊登一些作品,说不定中考还能加分,作为特长生,就有优势进江南的几大名校了,起码对孩子也是一种鼓励嘛,你说是不是。我跟大明一说,他只晓得摇脑壳,说孩子想进名校,就要靠自己的真本事。我后来找牛老总,在副刊上给孩子发了两幅作品。他不但不高兴,回来还把脸拉得跟鞋垫子一样,说报纸又不是你家办的,以后不要搞这样的歪门邪道。钱记者,你说说,这算是歪门邪道吗?有这样当爹的吗?”
“马总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今天娄雅琛书记到报社来,对他称赞不已呢。如今像马总这么正派的人,确实少见啊。”
“正气又当不得饭吃,还不是落得一身的埋怨?什么两袖清风,以后就喝西北风吧,真是。”
钱晓伟安慰了几句,掏出两万块钱递给谭敏芳,说:“谭大姐,孩子上学开销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无论如何要收下。”
“这怎么好意思啊,大明回来会骂死我呢。”谭敏芳手里捧着钱,嘴里客气着。
“培养孩子是大事,我一个做叔叔的,应该表示一下哩,马总会理解的。到时候孩子考上大学,一定记得告诉我喜讯啊。”
谭敏芳喜笑颜开道:“一定一定,那就谢谢你了啊,钱记者。”
钱晓伟从马大明家里出来,没有跟谭敏芳说话,只是站在门口朝她点头挥手。谭敏芳会意一笑,也回应着同样的动作。
朱家就在楼下,钱晓伟刚才是迈着猫步上来的,生怕被朱快莱和王利军看到。此刻,他轻轻掩上马家的防盗门,弓腰伏在楼梯扶手上,瞻前顾后侧耳细听。
楼下突然有脚步声响起,钱晓伟赶紧蹑手蹑脚更上一层楼。果真是王利军在说话。听到关门声,钱晓伟顺着楼梯一溜烟又回到马家门口,确认楼下过道里没人后,才敛声屏气,几个箭步从朱家门前飞奔而过。
到了楼下,钱晓伟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赶紧调整好呼吸和脚步,马上变得从容不迫起来。
去马大明家之前,钱晓伟心里还七上八下,总觉得无缘无故奉上两万块钱,过于冒失和唐突。他现在心里就踏实多了,正好碰上马大明家最需要用钱的时候。
这几年运气真是不错,做什么都得心应手一顺百顺,连拜个年也能赶上雪中送炭。他阿谀奉承了自己一番,并认为这绝对算不上自卖自夸,只是一种合乎事实的评价。等马大明的女儿考上大学,他再来个锦上添花,这个人情就做得皆大欢喜滴水不漏了。
回忆刚才像个小丑一样,在朱家和马家门前上蹿下跳,钱晓伟又憋屈不已。他在报社也算得上屈指可数的富人了,却不得不在朱快莱和马大明面前装孙子,甚至还要低三下四巴结王利军。可回头一想,还是郭春海的话一针见血,不当记者,他钱晓伟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的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有。
此刻,他正站在一棵大柚子树下面,抬头望去,但见枝叶扶疏伞如华盖。这棵柚子树就像报社,就像朱快莱和马大明,任他采摘果实,还替他遮风挡雨。
夜色斑斓中,钱晓伟给了柚子树一个长久的注目礼,表达无限热爱和景仰之情,几乎有了顶礼膜拜的冲动。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马大明打钱晓伟的电话,将他叫到办公室。
马大明开门见山道:“晓伟,我们在报社都是凭本事吃饭,你接手政法线以后,确实有很大起色,这是大家公认的。你应该知道,我向来是对事不对人,这条线你跑得好就继续,跑得不好我同样要换人。你可能也听说了,是我坚持让你接政法线的,从目前的情况看,我的坚持是对的。起码酉县金店劫案的报道,就通过全新的视角,做得有声有色,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致叫好。说到底,应该是我马大明感谢你才对,感谢你用出色的工作业绩支持我。所以嘛,我们之间扯平了,就不讲究社会上那套礼节啊。”
话音刚落,马大明将两万块钱原封不动退还给钱晓伟。
“马总,这么多年,您一直关照我支持我,为我说过不少话,从不求任何回报。可是我……”钱晓伟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感激之情,一时语塞。
马大明笑道:“晓伟,还是先把钱收好吧,别人看见了,又不知道要传出多少闲话。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也领了。做人做事嘛,顺其自然最好,刻意为之的话,反倒要生出嫌隙。”
钱晓伟将两万块钱装进包里,也将失落和窘迫装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