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大明的办公室出来,钱晓伟回到要闻部呆坐了一会,一时真不知该如何排遣心中的烦闷。突然想起康建说过今天陪古向凌值班,他便想过去坐坐,也算是上门给两位拜个年。
钱晓伟先到了古向凌的办公室,康建过来打了招呼,泡好茶便告辞而去。
跟古向凌刚聊了几句,钱晓伟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江琳的。他望着古向凌一笑,说了声“是江琳”,这才接电话。
“晓伟哥,我家里进贼了。”
“你说什么?家里进贼了?什么时候?”
“门是开的,好吓人啊,不知道是过年前,还是过年后。我不敢进去,我刚从乡下回来,晓伟哥,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江琳语无伦次。
自从分手后,江琳都是以“你”和“喂”称呼钱晓伟。太熟悉或者太陌生,太爱或者太恨,往往容易让人忽略另一个人的名字。
听到这两声久违的“晓伟哥”,钱晓伟的心头竟然莫名涌出一丝感动,心尖微微颤了一下,就像春风拂过树梢。
当然,这一缕春风不能在脸上吹拂,他只能把感动藏在心中的最柔软处,毕竟古向凌就坐在对面,毕竟江琳正困于惊恐之中。
“大白天的,你不要怕也不要慌啊,先打110报警......”钱晓伟停顿了一下,他看见古向凌瞪着大眼珠子,左手在身上四处摸索,右手正朝自己拼命摇晃,连忙改口,“别打110,千万别打110,等我们过来了再说。”
钱晓伟没问江琳的住址就挂了电话,他知道刚才古向凌一定是在几只口袋里找手机,也知道江琳是联系不上古向凌才打自己的电话。他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年还没有过完,这个这个,小江就把警察喊到家里,不吉利呢,多不吉利。” 古向凌起身又坐下。
钱晓伟站起来,说:“是是,才初五呢。古书记,那我就回报社了,今天我也值班,刚才是溜出来的。”
两人握手道别,谁也没提江琳的事,谁的心里都是江琳的事。钱晓伟没有看古向凌的眼睛,不是他心虚,而是怕四目相对让古向凌难堪。
古向凌匆匆忙忙赶到山水青青,伸手拉起蹲在墙角的江琳。进了门,他将两腿还在哆嗦的女人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抚慰道:“宝贝,不怕,有我啊。”
“刚才我一身都吓软了,只感觉小偷还藏在家里。”
“有可能,小偷看了你的照片,等着劫色呢。”
“你还有心情说笑,打了那么多电话,一个也不接,明明知道我今天回来。”
“对不起啊,宝贝,我把手机丢在车上了。”
谁也没提钱晓伟,谁也不好意思提钱晓伟,好像钱晓伟是一块遮羞布。
客厅和卧室里一片狼藉,衣服和箱包四处散落,所有柜子都被人翻过。江琳清点了一下,被盗的贵重物品,除了一万多块钱现金,还有古向凌送给她的一只钻戒、一个80多克的金手镯。
古向凌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就当是破财消灾吧,快看看字画还在不在。”
江琳急忙掀起床单,纸箱子连同四幅字画也不见了踪影,便喃喃自责:“只怪我做事不上紧,一直拖着没买保险柜,谁晓得……那些字画一定很值钱吧。都是我大意,唉……”
古向凌沉吟半晌,才故作轻松道:“再值钱也就是几张破宣纸,丢了就丢了吧,只要我宝贝人没事。”
“那我马上报警,兴许还能找回来呢。”江琳看到古向凌脸色依旧凝重,说完拿起手机就要打。
古向凌急忙用手捂住江琳的手机:“你跟我们联系的时候,就不让你报警,知道为什么吗?”
江琳摇头。
古向凌说:“床头柜和书房桌上摆着我们两个的合影呢,这个楼盘在我们的辖区内,很多警察都见过我,你要是把他们招上门来,到时候这些合影就不只是摆在家里了,而是摆在别人的嘴巴里。这个这个,人言可畏啊。”
江琳噘着嘴,道:“我是永远见不得天日了,只能认命。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喜欢你的细心,我怎么就那么喜欢你这个细心的男人呢?”
古向凌抚着女人的头发,说:“细心就是小心,小心就犯不了大错。你现在就是把合影收起来,还是不能报警,你想啊,要是惹得别人都来关注你和这套房子,麻烦事说不定就来了,你说是不是?”
江琳点头,轻言细语道:“向凌,明天我想去楚埠寺烧一柱高香,求菩萨保佑我们平平安安,你有没有时间?”
“我可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哦,宝贝既然要去,我就唯心一次吧,正好明天休息,陪你上山吸吸氧散散心也好。到时候我就不进庙了,这个这个啊,听说春节这几天,烧香的人不少呢。”
江琳会意,盈盈一笑:“真是我的好爱人。” 仰着脖子在男人脸上亲了一口。
第二天上午8点,江琳开着自己的车,前往60公里之外的楚埠寺。她让古向凌系好安全带,古向凌说,不系,把命交给你。
两人一路闲扯着过年的事。
江琳说,每次回家过年,就要长几斤肉。
古向凌说,那好啊,正好送你一副春联。
“看你那鬼样子,又没有什么好话。”
“天增岁月人增寿,福满乾坤福满门。”
“老掉牙了,我不要。”
古向凌取下眼镜,朝镜片哈了几口气,用布轻轻擦着,说,改几个字,你就喜欢了。
“那你改给我听听。”
“天增岁月人增肉,腹满乾坤膘满身,小腹的腹,横批是肥得流油。”
江琳抿嘴而笑,伸出右手就要掐古向凌,突然看到前方约50米的路面上,一条狗正在横穿马路。慌乱中,她抽回手往右急打方向盘,却将油门踩成了刹车,车子轰鸣着冲出马路,横跨在一块菜地里。
那条狗突然站住,回过头来,先是强烈鄙视了人类的驾驶技术,然后满怀歉意地盯着菜地,吐着舌头哈着粗气,深刻检讨了自己寻衅滋事的鲁莽行为。对于因此给人类带来的苦难和损失,它充分表达了深切同情并致以良好祝愿,之后冒着交通肇事逃逸的巨大风险,夹起尾巴扬长而去。
江琳从惊恐万状中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再看古向凌,正呲牙咧嘴,双手死死捂着右脚。
“向凌,你怎么了?”江琳急切地俯过身去,边问边察看。
“可能是骨折了,哎哟哟。”古向凌发出痛苦的呻吟。
江琳打开车门,叮嘱道:“向凌,你忍一忍,我马上拦车送你去医院,千万别乱动啊!”
一辆辆车子疾驰而过,似乎没人看见狂舞着双手的江琳。心急火燎间,一辆警车打着转向灯减速靠边,停在她的面前。
江琳低头望去,看见驾车的男子穿着便衣,急忙抬手指向菜地,恳求道:“先生,车上有人受了伤,您能不能帮个忙,马上把他送到医院?”
便衣男子立即下车,几步就跨进了菜地,拉开车门一看,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惊呼道:“啊,是古书记,您伤到哪里了?”
“你是?”痛歪了嘴的古向凌显然不认识来人,咬牙切齿地问道。
便衣男子说:“我是秀峰路派出所所长罗奎,去年在区劳模表彰大会上,还是您亲自给我颁的证书呢。来,我背您下来,马上去医院。”
江琳过来搭了一把手,将古向凌扶到罗奎背上。古向凌朝江琳眨着眼睛,伸出一个指头朝自己晃了几下,又用指头在嘴唇上压了压,这才说话:“小江,有小罗送我去医院,放心吧。”
“古书记,我把这里处理好,就上医院看您啊。”江琳明白古向凌的意思,是提醒她处理事故时不要牵扯到他,便会意地连连点头。
江琳打开车门,帮罗奎安顿古向凌坐好。罗奎调转车头,向市区疾驰而去。
古向凌说:“小罗,谢谢你啊。”
罗奎说:“古书记您太客气了,就是平民百姓,我也该出手相救。”
“小罗不错,小罗不错,到底是劳模,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这个嘛,我们当公务员的,心里时刻要装着老百姓啊。”
“古书记,您都伤成这样了,心里还装着老百姓。”
古向凌突然紧吸了几口气,“哎哟”了两声。
罗奎紧锁眉头紧咬牙关,就像痛在他的心里,关切道:“古书记,您忍着点啊,快了快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总是会疼的,没事呢,你注意安全啊。”
有劳动模范分担痛苦,古向凌似乎轻松了不少,声情并茂接着侃侃而谈:
“小罗呀,我以前在市规划局的时候,局里有一个对口扶贫村,我常去走动,跟村民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到区里以后,心里一直惦记他们,想去又抽不出时间。今天本来是要去村里给乡亲们拜个年的,哪想到出了这个事。”
“古书记这么好的人,菩萨都会保佑您的。”
“小罗,我们不信那个,啊,问心无愧就好。”
古向凌说罢,愣了几秒,表情不太自然,叹了一口气,又道:
“唉……这个啊,这个,刚才开车的小江姑娘啊,是我在规划局的同事,她负责跟村里的日常联系,关系处理得非常融洽。大过年的,我也不想麻烦司机,加上小江过年前,就和我说过想去村里看看,我就干脆邀上她同行。按说呢,我逢年过节去探望一下乡亲,跟大伙叙叙旧,再正常不过了。可是一个姑娘跟我下乡的事一传出去,不知道真相的人就会添油加醋,就要生出许多是非,尤其是对小江姑娘不好,对吧。”
“是,是,书记您总是为别人着想。”
“所以呢,你在外面说这个事的时候,尽量注意点方式方法,好吗?还有啊,回头我让司机小姚跟你联系,你们都是年轻人,在一起一定有话说,这个嘛,多交流一下有好处,是不是?”
“古书记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能在您手下做事,是我的福分呢。您放心,我一定跟小姚好好交流,在外面也不会乱说的。”
“小罗不错啊,小罗真不错。”古向凌加强了语气,再次表示对罗奎的高度赞赏。
罗奎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一路鸣着喇叭,将一辆辆车远远抛在后面。到了入城口,前方车辆越来越多,他干脆打开警灯警笛,在车流里左冲右突,呼啸着直奔市立一医院......
古向凌打着绷带斜躺在病床上,批阅康建送来的报告和文件。前来探望和汇报的人自然是川流不息,平日里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病房,此刻成为最能表达情意的朝拜圣地。
老局长受伤的消息,从规划局那边传到了对口扶贫村。村支书和几位村民代表,背着一大袋土鸡蛋和板栗,转乘几趟班车,进城后四处打听才找到医院。
“古局长,想不到您还记得我们,还要亲自来给村民拜年,我们受不起啊!听说您出了车祸,好多村民把鸡蛋送到我家里,委托我们带给您补补身子。大家都说您有情有义,村里还有两个娭毑,专门到庙里给您烧香求平安呢。这些都是真正的土鸡蛋,您一定记得吃啊。”
村支书拉着古向凌的手,说话间热泪已经浸湿眼眶。
“我为你们做得那么少,可是大家给了我这么多,叫我如何承受得了啊!”
说到激动处,古向凌也抹着眼泪。
书记落泪,大家一致响应,于是纷纷动容。也有铁石心肠无动于衷者,实在做不到泣下沾襟,便以手掩面狠狠搓红眼圈。不到一根烟的功夫,骨科病房就成了眼科病房,满屋红眼病患者。
钱晓伟也闻讯前来,表达慰问之意后,说:“书记,您爱民亲民,感人至深啊。我想做一个报道,刚才在走廊里,已经采访了村支书和村民,您能不能简要说说车祸的前后经过?”
“谢谢晓伟的好意。说起来这就是我的一点个人私事,春节期间谁都要走亲访友,人之常情嘛。这个这个,本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经过组织安排,不宜过分渲染呢。再说了,”古向凌打了一个哈欠,刚才还满脸谦逊,马上就浮现出十分的崇敬,“节日期间,那么多省市领导深入基层与民同乐,只是不事张扬而已。我这点小事,不敢炫耀啊!”
古向凌的一席话,赢得一片称颂声。他那一个打得既优雅又圆润的哈欠,令人深刻醒悟到领导的勤勉和劳顿。大家不忍再打扰他,说着抚慰和道别的话,低眉顺眼渐次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