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向凌亲自给钱晓伟泡了茶,自然先是扯着闲谈,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魏妙果身上。
这并不奇怪,古向凌现在分管食品安全。
古向凌没有先论述食品安全,而是感叹了魏妙果的不幸。
这也不奇怪,魏妙果是江琳的姨妈。
古向凌没有说小江的姨妈魏妙果,而是称呼酉味道的魏总。
这更不奇怪,古向凌在办公室向来不谈家事。
“酉味道的魏总疯了,真是可惜啊,一个优秀的女企业家。”
“是啊,我心里一直好难过。”
“假冒伪劣,真是害死人了,好多人不相信魏总会干这样的事。”
“我也不相信。”
“这个事啊,有点乱......”
刚说了几句话,古向凌的手机响了,到外面接待室接的。
“好多人”就是江琳一个人。钱晓伟心里哼了一声,哼了以后又有些发虚,急着想听下文。
接完电话,古向凌问:“说到哪了?”
“这个事很乱。”
“是的哩,这个啊,乱成了一锅粥。我现在不是分管食安嘛,年前跟这一块的同志见面,他们说到了这个事,听说还查了一下......”
手机又响,古向凌起身。
挂了电话,古向凌说:“执法人员查了一下,酉味道一口咬定是供货商以次充好,供货商大喊冤枉,他们的门面和仓库也确实没查到工业盐。供货商把责任推到了送货的身上......”
说到最紧要处,钱晓伟几乎是扯着耳朵在听。
古向凌接电话去了。
那边说完,副市长又忘记了这边断句的地方,扯闲谈就成了扯乱谈。
难怪很多女人埋怨,领导总是不记得自己讲过的话。也有很多人说,领导一犯浑就喜欢女人犯困。钱晓伟不是女人,所以他不能犯困,又不吝点拨了一下,古向凌这才接上话。
“执法人员追查送货人时,接到举报,说那个供货商的仓库底下还有地下室。他们马上杀了个回马枪,结果查获工业盐一吨多,把这个窝点给端了。哪个晓得老板还是喊冤,说他们给酉味道送的,真的不是工业盐。这个这个,你说这个事绕来绕去,把人都绕晕了。”
钱晓伟现在关心的不是供货商的下场,而是送货人的下落。他一点都不晕,喝了口茶,也绕了一下,把话绕回到送货人身上:“找到那个送货的,一问不就知道了。”
古向凌说:“一个送货的,老板给了钱,让他送什么就送什么,问他又有什么意义?再说了,批发市场里卖工业盐的,不只是那一家,那次一连端了十几家哩,你说给他们送货的人,又有多少?扯都扯不清。”
“没错没错,那么大一个市场,送货的只怕有几百上千人。”
“所以,这个嘛,关键还是要堵住源头,杜绝假冒伪劣流向餐桌和厂家。我跟他们讲,今年至少要搞两次大行动,该罚的罚,该抓的抓,平时呢,也要做到露头就打。要不然,谁都吃得不安心啊。”
钱晓伟连连点头称是,还在副市长面前特别强调了一下:“市长说得有道理,与其把时间浪费在送货人身上,还不如集中力量端掉几个假窝点哩。”
后来下楼时,钱晓伟才明白过来,工业盐只是今天谈话的调味品。古向凌将大菜端上桌之前,先把咸淡调得恰到好处。难怪他有一次表扬酉味道的厨师用得好,原来他这个副市长还是一个出色的厨师长。
说完魏妙果和工业盐,中场休息了一下。
古向凌起身来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来两条软酉水,递给钱晓伟。
钱晓伟也没讲客气,双手接住,说:“市长的烟,我要好好供着。”
古向凌摇着手指头,笑道:“晓伟,拐弯抹角说我的不是了,是吧。”
“哪里。”
“供着的都是贡品,贡品都是别人送的。”
“哈哈,市长就是幽默,把我绕晕了。”
“本市长现在不批准你晕,这个这个,还有大事要你出谋划策。”
“市长又拿我取笑了,在您面前,我小主意都不敢出。”
“那就出大主意,你晓伟是个出大主意的人。怪不得晓天有一次看见我,开口就骂你。”
钱晓伟知道古向凌在调侃,笑问:“王局长怎么骂我的?”
“呵呵,骂你是个精怪。”
这种骂,钱晓伟还是很受用的,尤其是借古向凌的嘴巴,便嘿嘿直乐。
古向凌既分管食品安全,也分管旅游。这两大块看起来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是嘴享福一个是脚受累,其实属于吃喝玩乐同一个大类。但他一贯强调工作中要分工明确,显然不想将它们混为一谈。
气氛渲染好了,胃口才会更好。
古向凌终于端出了大菜。
“我分管的这个旅游啊,在全省一直处于弱势。这个嘛,当然,我并不是说以前做得不好,江南的旅游资源确实匮乏,真正拿得出手的,还只有一个栀子洲。这个栀子洲哩,季节性又太强,只有那么几个月的花期,花期一过,洲上又冷火秋烟了。其他的呢,无非就是几个庙几座山,又算不上名刹名山,历史底蕴不足,文化沉淀不厚,再怎么宣传炒作,也难成大气候。”
“是啊,江南的旅游资源的确是先天不足。”
“但是反过来想一想,真要成了气候,这个,又难有大作为了。晓伟,这些话当着外人我是不会讲的,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
钱晓伟心头一热,古向凌的话虽然含蓄,那也不是见人就能说的,他确实没把自己当外人。
“谢谢市长,您的意思我知道。”钱晓伟沉吟半晌,又说,“我想啊,能不能打一个彩色旅游的概念。您看啊,栀子花是白色的,油菜花是黄色的,几座山是绿色的,几个庙是古色的,烈士公园的内涵是红色的,其他的颜色,我们再找一找。在我的印象里,全国各地还没有哪座城市用彩色旅游来包装推介。其实呢,旅游资源是死的,只有那么多,可是概念是活的,说穿了,概念就是一个噱头......”
古向凌的电话又来了。
钱晓伟在这里不是领导,不敢忘记自己讲过的话,更不敢问古向凌讲到哪里了,只得死死掐住断句的地方,就像裁缝掐着线头。
古向凌接完电话,把手机关了,说:“晓伟继续,联合国秘书长的电话,也不接了。”
一个副市长为了听自己作报告,跟联合国秘书长都断绝了联系,钱晓伟的心头又热了一把。
“现在大家就相信噱头,我早几天路过一家服装店,门口贴着广告,不管买不买进来就有礼,我刚进门,一个小姐朝我鞠了一躬,说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这就是噱头,虽然有些搞笑,但是把人吸引进去了。我们做旅游也要这样,先把国内外的游客拉进来再说。我们就用彩色旅游来整体包装整合推广,广告甚至可以这样打,彩色江南欢迎好色之徒。”
“这种有歧义的广告词,好是好,可谓石破天惊。只是,这个这个,会惹来一片非议呢。”
“我们要的就是舆论哗然,网上才会炒成一锅粥。不要紧,闹得越大越好,等彩色旅游在争议声中炒热了,再换广告词就是。人家来江南一看,可能会要骂娘,什么彩色旅游,也就是这个样子。骂娘没关系,人来了就好。我们到外地旅游,也经常骂娘,骂了以后,该去还是照样去。我认为啊,不管推广效果怎么样,只要一个吸引眼球的概念打出去了,就是一种成功,就是一个成果,总比一潭死水要好。当然了,这只是我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供您参考。”
古向凌摇头,不是否定而是赞赏:“怪不得晓天骂你是精怪呢。彩色旅游这个概念提得好,就是打包销售嘛,操作性强,一年四季都适合。我不怕骂娘哩,外地游客骂几句也就走了。只要带动了江南的三产业,这个,老百姓受益了,他们总不会骂娘吧,就是骂娘,也比骂昏官庸官强吧。”
钱晓伟是经不得表扬的,一受表扬就喜形于色,一喜形于色灵感又来了,挡都挡不住。
“古市长,我还有另外一个思路。您刚才也说了,江南真正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个栀子洲,我们可以充分挖掘这个资源,利用它做一篇大文章。”
“哦,说来听听。”
“栀子洲只有这么大,花期也只有几个月,但是我们可以通过一场大型摄影活动,把它无限放大无限拉长。现在外地有一些城市在搞摄影节,我们也可以搞,我们来做这个事,更能散发出独特的文化气质。栀子花和栀子洲,都是富有诗意的,都是令人遐想的,都是能激起创作灵感的。我也算是市摄影家协会的副主席,多少知道点摄影家想要什么,他们一定会有浓厚的兴趣。”
“嗯,所谓术业有专攻,这方面你是行家。做一篇好文章,关键是谋篇布局,你有什么具体思路?”
“市长过奖了,谢谢鼓励。我的想法吧,牌子不妨打大点,就叫中国江南栀子洲国际摄影节,到时候通过更高层次的摄影家协会,将国内外的摄影大师邀请过来。有栀子洲这么好的载体,他们一定乐于来江南感受风情,我们又通过他们将江南推向世界。同时啊,彩色旅游和国际摄影节可以互联互通,摄影本来就是用镜头记录这个多彩世界的,摄影节甚至可以做成彩色旅游的一个点,反过来,再利用这个点强力推动彩色旅游这个面。”
古向凌的指头们早就亲密无间了,在皮沙发上轻轻拍打着,不住地点头,说:“好啊,把栀子洲用到极致了,好。尤其是这个摄影节,操作好了,是我们江南一张靓丽的城市名片呢。”
领导们到底是站得高望得远,在他们眼里,城市就是一张名片,而且很靓丽。钱晓伟就看不出城市像一张名片,他觉得更像一个大型货场,堆满了参差不齐花花绿绿的柜子。
钱晓伟正要谦虚一下,古向凌不准他谦虚,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脸色不由自主凝重起来,叨咕着:“这个这个,国际摄影节,跟旅游搭不上边啊,那是宣传文化部门和会展办的事哩。”
就是啊,说了半天摄影节,跟古向凌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钱晓伟也就不好意思再谦虚了,闷头闷脑坐在那里。
两个人没有说话,都在严肃地思考这个致命的问题。
沉闷了几分钟,钱晓伟兴奋地一拍大腿,几乎是在喊叫:“叫栀子洲国际摄影旅游节,不就可以了。”
古向凌的脸舒展开来,笑容就像一个快活的旅行家,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说:“到底是年轻人哩,脑子好用。晓伟,这样啊,你刚才提的这两个思路,整合一下,做一个策划方案出来。上班后,我召集有关部门,专门开个会研究一下。另外呢,这个,你们做好准备,拿出一个具体的实施方案,包括费用预算。还有啊,这个这个,小康马上要调到市政府办公厅秘书二处,他的思路非常活跃,又在政府部门历练了多年,知道如何把握文案表述的分寸和轻重,策划方案和实施方案不妨都交给他先看一看,帮你们把把关,不要出现瑕疵和笑话。”
领导讲话,钱晓伟向来是洗耳恭听并用心领悟的。刚才古向凌从“你”过渡到“你们”,一字之差,中心思想却大不一样了。这个中心就是江琳。当然,这也是他乐见其成的,没有江琳这个中心,他钱晓伟再有思想也擦不出火花。
“古市长深谋远虑,这样就万无一失了。策划方案两天内一定拿出来,到时候请您和康主任指正。您刚才说的那个费用,是我们去拉赞助吗?” 钱晓伟答应着,也试探着。
“这种推广城市品牌的事,政府买单,不搞市场化运作,否则太不严肃了。这个嘛,你们预算费用时,不能搞得紧巴巴的,有很多开支,你们现在可能还估算不到,是吧。所以啊,要留有余地。”
“活动的策划、实施和承办,整个下来费用估计有几百上千万呢,这种数额巨大的政府采购项目,要走招投标程序吧?我们,要不要准备一下?”
古向凌沉吟片刻,说:“你们早就进入了政府采购目录,是吧,这个就不是你们操心的事了。晓伟,你们运作了一届出色的房交会,省市领导是高度认可的,有房交会为你们说硬话呢。旅游的这两张牌,这个,应该说是一张牌,是吧,无论如何要给我打好,啊。”
从扯闲谈到扯乱谈再到谈工作,最后变成了谈生意,而且是个大生意。
在副市长的办公室谈完生意,钱晓伟压抑着内心的无比激动,轻手轻脚地跟在古向凌的后面下楼,如影相随。他只是古向凌的一个影子,他庆幸成为了权力的影子,他得意于自己这个影子能左右权力的影响。
正是淋漓尽致地扩散和利用了权力的影响,他这个记者如今几乎成了一个商人的影子。
他手里提着两条烟,在古向凌后面跟得越紧,那两条烟的分量似乎就越重,沉甸甸的就像两根金条。
那即使不是两根金条,也分明闪耀着权力的金光。
正如古向凌所言,供着的都是贡品。而商业语境中所谓进贡,无非是将贡品孝敬给权力。古向凌将小小的贡品随手给了他钱晓伟,他也就大大分享到了权力的无上荣光。
不是谁都可以分享到古向凌随手就给的贡品和权力的,即使是抽屉里的两条香烟,钱晓伟不由自主将它们捧在了手心里。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一楼的电梯口,过道里的灯光投射过来,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相互渗透相互遮盖相互淹没。
行走在分不清你我的阴影里,钱晓伟的脚步放得更轻,好像稍微重一点就是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