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铃声骤然响起,钱晓伟揉了揉眼睛,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
“钱主任,你快打开江南城市社区看看,踩踏事故还没完,这回江南又要炸锅了!你那个同学贾亦真,在网上实名举报古市长,他究竟想干什么?”
康建的语调很平缓,但字字似有千钧之力,将钱晓伟的耳膜震得发紧发烫,就像一股细流穿过乱石堆后从悬崖边飞流直下。
短短几句话,如同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揪住钱晓伟的耳朵,将他从空调被里拎了出来。他一边语无伦次地支应着康建,一边直奔客厅打开了手提电脑。
果然触目惊心!在江南城市社区的“你说话吧”栏目中,那一行标题就像一把刺刀,寒光闪闪:关于江南市副市长古向凌包养情妇、以权谋私的实名举报信。
贾!亦!真!
钱晓伟怒目圆睁,两只眼珠子几乎要砸向那行标题了,他用牙齿狠狠撕扯着六亲不认的老同学,恨不得将这三个字磨成碎片!
愤怒之中,他一会感觉那行标题如同灵堂上方悬挂的悼词,耳畔立马就哀乐四起;一会感觉那行标题如同街头游行队伍打出的横幅,耳畔瞬间就声讨如潮。
愤怒之余,他只感觉头顶有一阵凉风掠过,又麻又冷,似乎就要将一丛头发连根拔起。刹那间,一股透心凉的寒意自百会穴急转直下,朝他的手指、脚趾尖猛扑过来。
他几乎无法动弹,就像一只软体动物,在恐惧和绝望堆积成的冰窖中蠕动。此刻,他哆嗦的食指正在鼠标上缓缓爬行,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四处乱窜的箭头锁定在那行标题上。
他全身瘫软,只有燃烧着愤恨的目光坚硬如铁,能将那行刺眼的标题刺穿。他知道那行标题下面埋伏着一个雷区,他仿佛闻到了一股硝烟味、仿佛听到了一片爆炸声。迟疑了片刻,他停留在鼠标上的食指一抖,就像视死如归的勇士一脚踩了上去——
关于江南市副市长古向凌包养情妇、以权谋私的实名举报信
本人贾亦真,系江南日报政法记者,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凡十八年,从未做过假新闻。今日所撰所发并非新闻,而是举报。题材不同,但真实性一样;虽然没图,但有真相。如有失实之处,本人愿担负所有法律责任。
真相两例,事实如下——
一、古向凌担任江南市规划局局长期间,利用职务影响,在高档小区山水青青“运作”住宅一套,送给情妇——江南鼎天广告传媒发展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江琳,在“运作”过程中,购房、装修乃至购买家电、家具费用,均由开发商包干。是为包养情妇。
二、古向凌担任江南市副市长期间,利用分管旅游的便利条件,未经招投标,通过打招呼的形式,将“2013中国江南栀子洲国际摄影旅游节”私自发包给江南鼎天广告传媒发展有限公司,交由情妇江琳打理。操作过程中,打理费用从1200万元追加到1314万元,用纳锐人的血汗钱堆砌出一个美丽动人的数字,讨得情妇欢心。是为以权谋私。
古向凌在重要领导岗位工作多年,本人坚信上述两例真相只是冰山一角,更坚信有关纪检监察部门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顺藤摸瓜,将更多的真相公之于众,将更多的老虎苍蝇挑落马下。
钱晓伟平日里看东西都习惯于默念,今天他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读完的,仿佛替贾亦真朗诵一道檄文,仿佛只有一字一顿读出来,才能表达对自己遭人暗算的强烈控诉。
读罢,他摇了摇头,狠狠地关闭了页面,仰头凝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眼前只剩下一片空白。他闭上了眼,整个世界顿时一片漆黑。就在这片漆黑中,贾亦真活灵活现地闯了进来,脸上一会是白的、一会是红的,一会是灰的、一会是绿的,就像一个变脸大王。
他神经质般、歇斯底里地大吼了一声:滚!
赶走了贾亦真,那片漆黑中还是没有消停,古向凌来了,江琳来了,罗奎来了,史大鹏来了,孙资来了,封建国来了......
就像一出皮影戏,一个个角色纷至沓来。是的,这就是一出皮影戏,那一个个粉墨登场的人物都在他钱晓伟的操纵之下。可如今,这出戏又该如何收场呢?一旦收场了,究竟是一场喜剧还是一场悲剧呢?
就在昨晚,他还在揣度谁将成为贾亦真笔下的下一个牺牲品,想不到一觉醒来,人家就将三牲供奉在了古向凌的名下。虽然古向凌未必会因此倒下,但他钱晓伟多年苦心构筑的金字塔一定会就此轰然坍塌,他自己正是贾亦真笔下的下一个牺牲品哪!
他一直在操纵别人,当然也包括贾亦真,想不到一场喜剧被从不演戏的贾亦真给砸了个稀巴烂。
被一个从不演戏的人戏耍,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他必须讨个说法。尽管他明知,这只是给一个深陷悲愤之中的人的一种精神抚慰,不但于事无补,还有可能自取其辱。他还是拨通了贾亦真的电话,以受害者的名义、以讨伐者的腔调——
“亦真,这回你把我害惨了!”
“什么叫把你害惨了?我举报的是别人,你毫发未伤分文未损。你有什么惨状?不妨说来听听,具体点。”
要是换成别人,一定会矫情一下,打个马虎眼、装点小迷糊。贾亦真就是贾亦真,不绕弯子不装孙子!钱晓伟面对人家抛出的大难题,心里竟然生出些许小感动。
“又想套我的话,是吧?套出铁的事实,明天就该举报我了,是不是?”
“我还真不屑于举报你,会有人收拾你的。”
“谁?”
“天道。”
“亦真,你现在把我当成了仇人,非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是不是?”
“你太抬举我了,我从没想过会肩负这么崇高的使命。”
“你是崇高,利用老同学,出卖老同学。”
“我从不利用别人,而你一直在出卖自己。把自己给卖了,自己点钱,总比被别人卖了,还喜滋滋地帮着点钱要强。”
“你出卖了我,还没有钱可点,有意思吗?”
“是没意思,但是有意义。”
“有什么意义 ?”
“至少有希望把一个墨吏拉下马,至少让世人看到,江南老百姓不是瞎子,更不是哑巴 ,有血性有担当!”
“你别高兴早了,至少人家还没有落马,将来也不见得会落马。你举报的那些东西,在民间流传已久,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什么证据都没有,谁信?哗众取宠罢了!”
“谎言重复一万遍都能成为真理,我就不相信真相重复一万遍不能成为真理。”
“你别忘了,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你只是一个多数人。”
“你睁着眼睛说我哗众取宠,其实心知肚明,昨晚你说的是真的,今天一早我举报的也是真的,所以你和我都是少数人。但是有一点不同,你这个少数人,以后注定会成为孤家寡人,而我这个少数人,最终一定会赢得多数人的支持。”
“那我就预祝你成功!如果真有那一天,我钱晓伟一定第一个当面祝贺!”
“这么美好的祝愿,被你气冲冲的说出来,一听就感觉不到诚意。也怪不得你,这么多年,你就不曾有过诚意。”
讨说法成了硝烟滚滚的打嘴仗,而且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这让钱晓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骂完又急忙拿着手机贴在耳边,生怕电话没有挂断被贾亦真听到。
这回他又看不懂自己了,明明被贾亦真出卖了,出卖之后还被贾亦真吊起来痛骂加痛打,可他内心深处和潜意识里,就是对人家恨不起来,还生怕一句无意的粗话伤着了人家。贾亦真哪贾亦真,你他娘的就是一个活祖宗!
钱晓伟一边气呼呼地埋怨着贾亦真,一边在暗自揣度事件的影响。此刻他只敢揣度影响而不敢揣度结果,就像一个绝症病人不敢面对未来。
他是一个媒体人,深知贾亦真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成为一起石破天惊的事件,一个小记者实名举报一个位高权重的副市长,在江南是头一起,在全国也不多见,它的影响和意义,一定会大于事件本身。
舆论哗然之后必然有真相落地,这是江湖和庙堂的共同期待,这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实名举报的最大区别,这才是真正的可怕之处!而他钱晓伟,正是这起大事件真正的始作俑者。
自作孽哪自作孽!他抬起右手重重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光。
他刚刚恶狠狠地教训完自己,手机响了,是罗奎打来的——
“兄弟,那个举报已经做了屏蔽处理。你那个老同学嘛,还是劝劝他,别再闹了,对大家都不好。”
“屏蔽了好,屏蔽了好,眼不见为净。”
“兄弟啊,帖子也只是删得了一时。关键还是贾亦真,你一定要好好给他做些工作,请他好自为之、适可而止。”
“是,是,兄弟说的对,要切断源头。”
钱晓伟嘴里应付着,心里却在嘀咕,为什么是罗奎打来这个电话?而且话里还夹杂着威胁的成分。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异常。顾不上寻味那么多了,也顾不上跟罗奎过于客套,眼下最要紧的是他刚才所言切断源头。
他匆匆挂了电话,打开网页点击那个骇人听闻的标题,果然是“此内容因违规已删除”。望着网页上的那一片异常,他没有丁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了些许担忧,就凭着贾亦真那一根筋的率性,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人家已经放言“真相重复一万遍”,实名举报可是一遍还没重复呢!
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江南日报却没有半点异常,大家碰面了依旧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坐在一起依旧眉飞色舞地说着段子,唯独没有人提及路人皆知的举报事件,好像压根儿就没有那回事一般。
大家不约而同争做瞎子、争当哑巴,不是因为他们心甘情愿沦为残疾人,而是因为他们过于追求价值观的完美,反而在人生哲学中落下了残疾的病根。
贾亦真的状态也是一如往常,每天按部就班的报题、采访、交稿,第二天看到他的见报稿件被删减太多,就止不住嘟哝几句,甚至还要面红耳赤的跟编辑理论一番。这是他的常态。编辑自然就要心平气和地解释一番,诸如版面紧张、新闻事实讲求简明扼要、该精简的就精简。这是办公室的常态。
钱晓伟是一个有心人,他从这些常态中还是看出、或者说听出了一点异常,编辑们平常习惯于说删掉,这几天却小心翼翼地改口为文绉绉的精简。这种只有他这个有心人才能捕捉到的异常,才是正常哪!
钱晓伟深知,报社表面上的平静,恰似波澜不惊的酉水江,其实水底百转千回暗流汹涌。大伙儿在背后一定是传说的唾沫横飞,千夫所指的一定不是贾亦真,而是他钱晓伟、江琳和古向凌。
用专业术语说,贾亦真只是新闻由头,而他们三个人必定成为新闻事实。
那些在人前追求完美价值观的人们,在人后必定忽略新闻由头、放大新闻事实。此时此刻,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故事,一定正在报社的各个角落精彩演绎,情节中夹杂着色情和交易,传播中捎带着诅咒和嘲讽,绝对比他和魏妙果的故事还要离奇、还要引人入胜。
他钱晓伟一定会再一次被横飞的唾沫淹个半死!
坐在办公室,看着若无其事的贾亦真跟字斟句酌的编辑在争论,钱晓伟仿佛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唾沫味道,止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重重擤了一下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