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灯火通明的东跨院。
沈明时站在正堂中,看着眼前的院子,做梦似的,愣愣地问身边扶着她的小桃。
“我……住这里?”
小桃笑着点头,刚准备开口。
院中传来一道语气微凉的嗓音。
“是暂住。”
沈明时回过神来,抬头朝院中看去。
一道颀长身影从通往院门口的甬路上过来,被甬道两旁的烛火映的时明时暗。
长长的袍角掠过路边草丛,惊起几只飞蛾,盘旋着,往上飞去。
沈明时目光随着它们缓缓抬起,最终落在裴缄时明时暗的脸上。
真是奇怪。
今日一直同他在一起时没有察觉,此时这样看,同样是赶了一天的路,裴缄身上却无半分风尘仆仆的狼狈模样。
她看人看得呆了。
没察觉裴缄是何时来到她身边的。
等惊觉反应过来时,鼻尖已被那道熟悉的冷松清香包围。
沈明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抬起头。
裴缄长身玉立站在她身前,微低着头,轻轻睨着她。
一双凌厉的凤眼被屋中的烛火弱化,不似白日那样冷漠。
沈明时看看他,又越过他,朝他身后的院子看了看。
低头捏着衣角,不好意思地一笑。
“相爷,我住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嗓音侬软,尾音似带了一把极细极小的钩子,拂过连羽毛都骚动不了,只留下痒痒的痕。
裴缄眯了眯眼,不好意思?
他真是连半分都没感觉到,只看到了她的得寸进尺!
他低头看着小狐狸都快摇上天的尾巴,要是有,他已经一把掐住,将人提溜起来。
忽地,他倾下身。
沈明时只感觉眼前忽然一暗,紧接着,耳边微热的气息拂过。
几乎贴着她耳尖。
“这是离本相卧房最近的院子,不是正合你意?”
沈明时脸颊蓦地发红,下意识伸手将裴缄推开。
推开的一瞬,耳尖微微一热,似有什么摩擦而过。
沈明时来不及多想,急忙后退和眼前的人拉开距离。
“相、相爷说笑了,明时绝无此心。”
裴缄没动,低着头。
幽黯的眸光紧紧盯着眼前快要低到地上的脑袋。
那抹耳尖红得刺眼。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开口道。
“半个时辰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
半个时辰前。
马车里,沈明时坐在裴缄身旁,因他一句话心虚地脸颊泛红,小声嗫喏道:“您冤枉人,我没有。”
她只有一点点高兴而已。
裴缄瞥她一眼,冷笑。
“没有就下车。”
沈明时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心中赌气。
裴缄明知道这时候让她下车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波,还故意这样说。
她心里不知哪来一股牛劲儿,“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身就朝车门走。
“下车就下车。”
她连傅骋淮都敢得罪,如今已是天不怕地不怕,裴缄身居高位,她就不信他也不怕流言蜚语。
她气呼呼走到车门处,见裴缄还没有喊停,一扭头,看见他唇角含着促狭的笑。
沈明时转过头,咬了咬唇,刚要伸手拉门,外面忽地响起了沈章仁的声音。
“明时。
“是爹爹来接你了,快下来跟爹爹回家。”
沈明时手一顿。
从小,她便是在沈章仁这般慈父的面孔下一路受宠长大。
此时,她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明明离京前,沈章仁和明玉还恨不得要她给沈杳杳赔命,此时为了毁坏她的名声,竟然又可以装成这副模样。
“怎么不动了?”
“不是要下车?”
身后,裴缄懒散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看戏的兴致。
沈明时摇摇头。
还未开口,就听沈章仁接着道:“相爷事忙,你扰他这几天已经够了,莫要贪玩,快下来,太子殿下在等着你。”
“杳杳不怪你,你也莫要躲着了,整天在外面像什么样子,下来与爹爹回家。”
一字一句,无不在提醒着周围众人。
这几日,她都同左相大人在一起,至于贪玩做了些什么,都随众人去想象。
沈明时攥紧手指,从她在小院中撒谎顶替裴缄的白月光那一刻开始,她就不怕别人说些什么。
只是凭什么,沈家人要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此时她若下车,不管她如何解释辩白,只要她一露面,傅骋淮和沈家的计谋便得逞了。
她不怕,但她绝不会如他们的意。
她慢慢后退,转身重新坐回裴缄身旁。
裴缄一手支头,眼尾扬起极淡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弧度,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游移。
沈明时看他一眼,顿了顿,硬着头皮道:“相爷,您也不想遂了他们心意吧?您若此时将我撵下去,岂不是正中太子下怀。”
“虽说您身居高位,身正不怕影斜,但背后总有人嘀咕您,您应当也不乐意。”
裴缄不置可否,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她的眼睛,顺着她的话道。
“那依你看?”
沈明时眼睛骤然一亮。
“同他们说,没见到我,车中只有您一人,再将我偷偷带回相府藏起来,人不知鬼不觉,没看见我,他们就是想议论您也无从谈起。”
裴缄眼一眯,嗓音微哑,一字一顿地重复她的话。
“将你偷偷带回相府?”
沈明时眨眨眼,她低着头,撑在座椅上的手指蜷了蜷,慢慢攀上裴缄落在一旁的衣袖。
像抓住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沈明时低声道:“相爷,求您再救我一次,我真的不想回沈家。”
“我想跟在您身边。”
裴缄偏头看了眼自己衣袖,白皙的手指附在上面。
轻似鸿毛。
原本还想再逗一逗小丫头的,此时听着她软软的声音,心里那点儿心思就散了。
“没出息。”
他曲起食指,在她额心轻轻敲了一下,站起身拂了拂衣摆。
“坐着别动。”
沈明时没抬头,耳边听着车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
听见外面众人高呼拜见丞相的声音,听见沈章仁和傅骋淮勉强的语气……
心里那股紧张倏忽就散了。
虽然裴缄没给过她好脸色,但莫名的,她就觉得他真的会帮她。
隔着马车,沈明时听着外头传来的声响。
沈章仁:“相爷,小女无状,恐冒犯了您,臣特来此接她回家,请相爷命小女下车。”
裴缄:“这话说的,好像你女儿在本相马车里似的。”
沈章仁:???
难道不在吗!
傅骋淮:“相父大人何必动怒,有与没有,自让下人去看一番,也好让长兴伯放心。”
“呵。”
裴缄冷笑一声:“你搜一个试试看。”
傅骋淮、沈章仁:“……”
裴缄:“好狗不挡道,凤鸣,哪条瞎狗挡路,就打断他的狗腿。”
说完一撩车帘走进马车。
车帘掀过时,傅骋淮分明看见那一角碧蓝的裙摆,手指顿时握紧拳。
裴缄就是故意的!
他就是让所有人知道,沈明时就在他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