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黄的梧桐叶被昨夜的骤雨打落,有气无力地铺了一地,任人来车往踩踏个稀烂。
早茶店的几笼包子刚蒸好,烟雾缭绕中还未看清什么馅儿,便被候在一旁的饕客们一抢而空。
一场秋雨一场凉,立过秋后,早晚没那么闷热,松快了许多,茶馆里吃早茶的人也比前段时间翻了个倍。
“听说了吗?周县令一家定罪了。”临街的一排桌子靠着窗,几位老熟客各端着些茶点凑了一桌随意交谈着。
“听说了,要我说就这狗官贪赃枉法,害死了那么多人,合该千刀万剐!”
“那几个贿赂官员、以次充好的奸商不就被斩了嘛!”这人说着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依我看啊,这狗官定是上头有人包庇!”
“你忘了他那连襟是沈员外啊,必然是花了不少银子去保。”
银鱼荡决堤后,两个村子光浮上来的尸体就有上百具,还不算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的。
昭县地势低洼,河网密布。以往每隔个一两年在夏日里总要发次水,似这次半夜决堤也不算多稀奇。
只是自新帝上位后便励精图治、体恤民情。经过朝廷几次发粮赈金过后,昭县并周遭几个县纷纷修渠建堤。细细数来,已有近五年没有过大的水患了。
这次发水,其他几个县都好好的,唯独昭县堤坝决口,这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了。
不查还好,一查才发现整个昭县上下皆沆瀣一气,为首的周县令更是在挖渠建堤时选用奸商、偷工减料,导致了此次灾情的发生。
几人聊得正酣,外头传来一阵骚乱声。有人直起身子探出窗外伸长脖子使劲瞧,也没瞧见什么名堂。
赶忙招手唤住个急匆匆往回走的街坊,“兄台,怎么啦?这是。”
“那周县令游街啦!”说话的人很是兴奋,手舞足蹈的,“我得赶紧去前头八鲜行要点鱼肠烂尾的。”
周县令出生于本地一家富户,眼见儿子高不成低不就,又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周家便找人疏通关系,为略微识文断字的儿子捐了个县丞。这些年倒也靠着溜须拍马的本事慢慢做到了县令。
尽管近几年朝廷不断往下派发知县,周鸿全这些年过得也还算是畅快的。虽说双亲皆已故去,但妻子贤惠、儿女双全、官运亨通,除却......
除却两个半月前开始连绵不绝的雨水,“啪!”一坨黏腻的物什被扔到了头上,一股腥臭味瞬间涌入肺腑,周鸿全忍不住泛恶欲吐,下意识抬眼准备瞪过去,却又被一坨鸡肠糊住了双眼。
“狗东西!害了这么多条人命就该去死!”
“畜生!我们昭县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畜生!”
一时整条街上围观的百姓皆义愤填膺起来,争着捡些蓝菜叶子往囚车上招呼。
他又后悔了,正如这一个多月以来在县牢里的日日夜夜。
早该把账本子藏得更严实些的。不对,应该烧了!早该在今夏刚落第一滴雨时就将那该死的账本烧了,不然这些刁民怎敢如此嚣张。
转念一想,幸好贪得的多数银钱都在珍娘那边藏着。此番突生变故,也不知珍娘有没有担惊受怕,还有才两个多月的言谨,也不知怎么样了?
他没有后悔做出了这些事儿,只是后悔没做得滴水不漏。
比起长安街上的人声鼎沸,昭县县牢里安静得只剩邵家俩姐妹的悄声低语。
邵秀宛欺身上前紧握狱栏不可置信地低声问:“可是真的?你说鸿全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还生了个儿子?”
邵秀安松了松握得发白的手,闭眼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些年还真是看走了眼,竟不知身边儒雅知礼的丈夫竟是个这样的龌龊人。
出事后,姐夫一家忙前跑后,幸而有个三代单传可不受牵连的条文,还能保下一个。若是在这紧要关头因丈夫的懊糟事暴露而害了孩子,她就算死也要拖着那对狗男女一起。
“此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邵秀宛也想到了这一关节,不由地揪起心来。
“应是无人知晓,他也是昨日我俩一道会审才寻机告知我的。”邵秀安冷哼一声嘲讽道:“不然那帮抄家的该去外室那边搬银子了,也不必将我的嫁妆与营收都拿去充了数。”
只希望外头那贱妇机灵些,知道早早带着孩子银子藏远点。如此言谦应当是能躲过,可言诗和言词又该如何是好啊!
想到这里,邵秀安转过头去看了眼草席上睡着的一对双生女儿。纵是里里外外都打点过,两个孩子还是病倒了,邵秀宛请大夫来看过后,每日一吊钱请狱卒帮忙熬了药送进去。
汤药中加了镇惊安神的草药,但睡梦中的两个孩子几缕秀发遮住的眉依旧是紧蹙着的。
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华。本应与三五闺中好友约着游园泛舟,该在花间眠,而不是睡在一张发霉的草席子上。
邵秀宛顺着妹妹的目光望去,眼中也满是心疼。
“那教司坊那边我再找找路子,不管花多少银两,也要把诗姐儿词姐儿保住。”
尽管心里也没什么底气,但此刻哪怕三分成算邵秀宛也要说成八分,好安妹妹的心,让她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也算有个盼头。
邵秀安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抬起头握住姐姐的手。孩提时无忧无虑玩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成了这副光景,她的鼻头有些发酸,却还是扯了丝笑容。
“我跟着鸿全一同被判去岭南开荒,一路山高水远,危险重重,这怕是我们姐妹俩的最后一面了。”说着又抽泣了起来,“孩子就托付给你们了,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平平安安。”
这是一位母亲此刻对孩子最简单的期盼。
“呸呸呸!”邵秀宛赶忙打断,“什么最后一面了,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安安你从小就比我运道好,此次也定会逢凶化吉。”
邵秀宛与妹妹小时候在逛庙会时被拍花子的拍了去,姐妹俩伺机逃了,邵秀宛被逮了回去打断了一条腿,幸好有妹妹机敏逃了出去喊了人回来才获救。
在那之后,邵秀宛跛了一只脚,但姐妹俩的感情却更好了,整日形影不离。所以,此番妹妹家出事,邵秀宛奔前走后,也是出了不少力。
一旁的沙钟已经见底了,狱卒在外头“梆梆”敲了两声以示提醒。到时辰了,这一别还真是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邵秀宛兄弟姐妹共四个,大弟远在京城谋生,靠不到他。二弟又是个扶不上墙的,如今跟着自家老爷后面做活计。出了事,两个兄弟却都派不上什么大用场,无力感油然而生。邵秀宛不禁揉了揉了太阳穴,连日的焦心令她有些头疼。
沈予昌领着外甥归家时已是半夜,院里只零星几处点了灯。长廊隐在夜色中更显得曲折幽深,周言谦脸色苍白地跟在姨丈身后缓缓走着,宛若一具了无生气的木偶。
先是跑周家族里求一份三代单传文书,需得族老、里正并好几个人做证人签字画押才行。好不容易办好,县衙里又是一顿磋磨。饶是沈予昌平日里关系一直打点维系着,也到天快黑了才放人。
接到人先是到成衣店置办了几件衣裳,又找了家客栈沐浴换洗,都妥当了再赶路回家,可不折腾到半夜才到家。
邵秀宛在厅堂从饭后等到现在,她斜靠在一张黄花梨卷草纹玫瑰椅中以手扶额,双目轻阖眉头紧皱,仿佛正在一场梦魇中挣扎着。,
静谧的夜空中突然划过一声凄厉的鸟叫,邵秀宛猛然惊醒。朦胧中见几个人缓缓向正厅走来,骇了一跳,待仔细看清人后,立马舒展开眉头起身喊人去把备好的火盆端出来。
邵秀宛疾步走出堂屋,一把拉过自家外甥的手,望着周言谦消瘦的脸庞,怜惜不已,强忍着心酸只反复言道:“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