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农家的日子就是这样,乐是过,苦也是过。这样倩倩一直读到十一岁。
一则因为家里用钱实在窘迫,两个人读书负担太重;
二来何氏一直对送她读书颇有异议,认为女子读书没什么用?又不能像男子一样参加科举考试,运气好以后嫁人时嫁得好一点,运气不好不过如此,会算账记账又如何?家里又没有大铺子要个专门记账的人。
况且这么大的女仔完全可以承担更多的家务。俗话说“男崽十一自种自食,女仔十三自织自衣”。
就算暂时还不能自织自衣,纺织绩麻放牛砍柴也可以给家里帮下忙,让家里大人轻松点也是好的。
虽然在辍学前倩倩一直努力把更多的空闲时间用于女工纺绩、家务劳作上,还是不能令何氏满意,也是无奈了。
好在读书时虽然一天只能上三个时辰,女工纺绩学得倒也很不错,绩麻纺纱的速度比何氏都快。棉纱纺得细且好,经常被老奶奶们夸赞。
住在村子下边的一个伯娘花绣得好,针线也好,阖村的小女仔们都到她家学习女工。倩倩也凑时间去观摩了几次,学了几次,也学了几种花样儿。
其他的裁衣缝衣制帽做鞋,自然有张氏和何氏教导,虽然算不上熟练,也还算过得去。
就在嘉靖四十四年三月,倩倩正式远离了书堂。她一不去上学,那些本来就本着攀比心态上学的小女仔们自然就如鸟兽散了。
但她自己却是真的喜欢读书的,于是跟弟弟柏崽暗地里商量好,由他每天抽时间教自己白天学的东西,自己呢,则抽出时间来读书和练字。
她还偷偷算了下自己攒的钱。还剩下五十几文,买些最差的纸墨还是够用的。后面的钱只能再想办法了。
于是在跟着别人去山边放牛时则极为重视看到的草药,但凡可以卖钱的看到了就会拨下来或挖出来。攒得多了,在天开或者禹寿去卖货时顺便捎上卖掉,可得几文钱。
若有人去州上或者市上,便托他们买点纸张。但多寿一家是不行的,这一家人会在里面过一下手。比如一刀纸一百张,若托他们则会少七八张甚至九至十张。
而且还不能说出来,否则何氏这个没头脑会说“别人家帮你带了东西,拿点又怎么样”一类的,常让她怀疑这人不是自己的亲娘,脑子里缺根弦。
在一件事发生后,倩倩跟何氏大吵一架,从而逆转了己方不利形势。
事情是这样的,小满过后,新收了茧,缫好了丝,又忙着收了麦、插了秧。倩倩才有时间,在张氏的教导下络好了丝,卷好纬,又把收的丝称了后估计了可织的匹数,大约是四匹,牵了四匹多长度的经。
上机后织了四匹农桑绢,已到了五月底。
这四匹绢本来是想托天开去街上那家做工时顺便带去卖了的,没想到天开受了暑气,刮的莎还挺重,就怕变成泥鳅莎,暂时在家休息,一时去不了。
家里又急需要银子给夫子送冰敬,交尚欠着的学费,给天开买药,还要交夏税。
正好有一个外乡人沿官路进村收布匹,何氏便趁她放牛在外不知道的情况下把四匹绢给卖了。
本来在街上的牙行一匹可得五钱左右,收布的人每匹直接少给了三分,四匹直少了一钱二分银子,何氏后来才晓得卖便宜了,面子上放不开只能把这事瞒了。
直到天开好了,准备动身时倩倩才发现那四匹绢不见了。一问才晓得被何氏卖了,卖了倒也罢了,还少卖了一钱多银子。这可炸了锅。
等天开走了后,倩倩在家里吵着要何氏把少的一钱多银子还她。
何氏被吵得不耐烦,气道:“不就是一钱多银子,你连这点钱都要吵。”
这可把倩倩气炸了:“一钱多银子,你何时给了我一个铜钱?你有钱,给我呀!你有能耐,你自己织,送人我都不说。拿我织的布去贱卖,有你这样当家当娘的?”
张氏在旁边劝:“倩倩,别吵了,怎么说也是你娘,外人听到了不好看。”
“娘?娘是什么?她还晓得是我娘?她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她巴不得把我卖了,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我还帮她数钱。”倩倩大声吼道。什么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她才不怕呢。
半年来的不甘不忿及辛劳一股脑地涌上来,她一屁股坐在门前的抱鼓石边嚎啕大哭。
哭得涕泗横流,惊天动地,一个村没外出的都听到了:“你卖了就卖了,还瞒着我,是不是以后把我卖了还不告诉我。”
“倩倩,你娘怎么会卖你呢?哪个娘舍得卖自己的女仔?”另一个围观的精强奶奶劝道。
“哪里没有?州上那些卖女仔的妇人家,难道都是人牙子?下村那个女的,不是把自己十三岁的女仔卖给那个徽州佬当丫鬟么?”倩倩吼道,这回豁出去了。
“行,以后你自己织的东西我不管,爱怎么样怎么样。”何氏也气了,“你以后是死是活我也不管。”
“话怎么能这样讲?她不是你的女?她想读书你不让,整天累死累活,还讲这种话,你是这样当娘的?”
天开本来都走了一段路了,听到一个小子跑去告诉他家里的事,便忙着赶回来,正好听到儿媳说这种话,火便上来了,劈头把何氏骂了一顿。
最后才温言对孙女道:“你以后织的布,采的药有人去就自己托人,公公去的话就帮你捎,再多点就跟着公公走自去卖了。没人拿你的,你娘也是没法子,不是要钱么?家里若有余钱也不会贱卖。你父母自然是不舍得卖你的。”
却听倩倩嘀咕:“嫁人收彩礼还不是卖?”
“这是两码事,收彩礼还要送嫁妆呢,一进一出账平了。好了,你去织布去,公公回来给带糖。”天开温言相劝。
“带条条糖和如意糕。”倩倩还在赌气。
“行!”天开一笑,对围观众人作揖道,“小孙女不懂事,吵到各位了。请回吧。”等众人散了才背着搭链从东门出去。
倩倩被张氏推到蚕房里织布去了。何氏也去绩麻不提。
织着织着她便笑了,自己得到了这些东西的处置权,虽然大头还是要上交,好歹自己可以从中间抠点出来攒着不是?这总比之前自己辛辛苦苦做好了,一个铜钱都没得到好多了。
如此想着,织布的速度也更快更有干劲了。
晚上吃饭时,禹寿才听说这事,也怨何氏没给女儿讲,但凡女儿同意也不会闹得这么大,这下好了,全村人都知道自己房下不会当家,谁会把一钱多银子当水泼了。这年头,别说一钱银子,就是一分都难挣。
柏崽却有些异议:“一钱多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为这点吵架,闹得全村都晓得就是不太好。”他开始发表评论。
“哟!好像你自己家财万贯似的?你有钱,纸笔还要家里出?就算是禀膳生员,一天也才一两升米,饿不死一个,饿得死一家。”倩倩顶嘴。
“你哪们晓得我考不上举人相公?”柏崽也回嘴。
“你当我没听夫子讲,一百个童生里能出两个秀才,一百个秀才里出两个举人,要考举人要坐船到长沙,过洞庭湖和大江,到武昌去考。没有钱,连路费都没得,怎么坐船过去?怎么住店?游过去,睡大路上么?”倩倩嘴快,可不惯着他,又加一句,“你有志气,不要我买的纸和墨呀!”
才说完就被禹寿骂了:“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你采的药得的钱自己收着,织的布纺的纱得的钱卖多少给你母亲多少。”
两个小孩只得停了斗嘴,静静喝粥。
七月里过了七夕,拜了牛郎织女,穿了针线。七月半又给过世的祖先烧了衣裳黄纸。处暑收了禾苗,再过两天便要到八月十五。
家里这两个多月里又攒了七八匹布,正好天开要去街上卖打下的秋杨梅和新熬的白蜡。倩倩想着家里纸用得差不多了,卖完布还可以买点纸不是?
自从跟何氏吵了那一架后,每天读书时何氏也不骂了,抄书时也不说浪费纸张了,而自己每天至少要用两张纸用小楷默写当天学的东西。便跟禹寿何氏说了要跟天开去街上。
却说倩倩跟着天开,背篓里放着旧布包着的四匹细麻布,一袋晒干的黄栀子,一块油纸包的白蜡,上面还束了一捆晒干的羊乳参。
东西太多直接超出背篓口一大截,用草绳束紧才没有松着掉下来。腰里系着牛角号和砍刀,手里拿着梭镖当手杖,跟着天开走了二十里路才到濂溪村。
前面一大片房屋。这个地方她都有一年多没来了吧,以前读书时就是端午那天在城墙那里看下龙舟赛,看完就回去,城里面怎么样,是不知道的。
过了普济桥。营川门前有个卖材市专卖各种木材,其实就是杉松樟柳常见的木材和竹子,当然也有卖杂物水果蔬菜的。
天开带着她去阜民市摆了个摊,把两个装着杨梅的箩筐摆在前面。秋杨梅稀罕,且经过更长的生长时间,颜色更深,也更甜,所以价格就变成七文一斤。
问的人和买的人都多,有的要专门做过节用的杨梅甜酒。天开忙着称,倩倩就在旁边用草兜装。
卖了一会,看暂时没人,倩倩想去走走看看,便对天开说:“公公走不开,我到旁边把布和药卖了,再去逛一下,可好?”
“布和药就在旁边的牙行卖了就可以了,记得之前公公给你说的价,不要被骗卖少了。银子要仔细看一下,莫要收到假银低银。看银的成色以前公公也教过你。逛逛也可以,公公就在这里等,不要走远了。”
倩倩答应了,先到旁边的药材行里卖了栀子和羊乳参。那干栀子是六文一斤,得了二十一文,羊乳参得了十文。那块蜡也卖了,不过相对较贵,一分二厘一斤。那一块有六斤多,得了七分三厘银子和四文钱。
再到相邻的布行里卖麻布。布行里的伙计量了布的长宽,称重后开始给她的价是一钱九分。
被她抢白了一顿:“小哥,你可不能看奴小就骗人,奴这布怎么也可以得二钱四五分的。”其实这是她把价格抬高了,后面讲价就好讲,“你看,整匹布连个细头都没得,又白又光滑,可是练捶了好几遍的,都可以跟湖北大布媲美了,那大布多少一匹咯。你这价还要公道点才是。”
那可能不到二十岁的店伙被她这么一通数落,脸色不变,竟然松了口:“一匹二钱一分,算是最高价了。”
一匹二钱一分,已比之前自己估计的多一分,于是她把四匹都卖了,得了八钱四分银子。
等店伙递过银子来,倩倩接了对着光学着大人的样子细看成色,从背篓里取了小等子细细地称了,才用汗巾子包好,收在腰间的顺袋里系好。
那店伙看她如此小心谨慎,笑道:“小娘子,本店的银都是九五九六银,童叟无欺。不过小娘子的布好,以后还请多光顾呢。”
她笑了笑:“好说好说。”
叉手告了辞,回到天开身边把事说了,又把银子拿出来给他收着,才道:“公公,我去逛逛,看能不能碰到卖月饼的。”
天开从钱袋里拿了一把钱数了十文给她:“公公晓得你要买写字的纸,这钱拿去,再买几个月饼回来,也是上街一趟。”
“嗳!”倩倩接了,背着背篓,蹦跳着走了。
天开见她兔子似的走远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下市里的行人,与旁边卖菜的老汉继续中断的刮白。
两人讲的是最近发生在南门浮桥的事。
“那王老二,我是熟悉的。伊肯定不会讲假话。”老汉担保,“那座浮桥,别看人来人往,怪事多着呢。那天一大早,也是合该有事,起了大雾。王老二挑了担菜就是想走浮桥进南门,那时门怕还没开。那雾用他的话讲,就是怪得很,浓的化不开,伊长这们大就看到过这们怪的雾。黑惨惨的,走得他心里发毛。还没踩上浮桥呢,那桥像是活的一样,移了位,也亏他灵便,一看不对就把脚收回来。你猜伊看到什么了?”老汉一脸神秘。
“若非是……”天开欲言又止。那座老汉嘴里的浮桥他是晓得的,叫济川桥,宋时便有了,连着南门和雁塔山。那山上别看有塔有寺,过上二三里有岭叫鬼仔岭,邪门得很。
“对的了!”老汉一拍大腿,激动又小声地说:“伊看到从水里伸出个白手,想抓住伊的脚呢。哧得他挑起担子就跑,把草鞋都跑掉了一个,转了个角从西门进城的。你猜怎么的?到了大白天,他就听衙门里的人喊里正去认尸呢,那里死了个不晓得哪里来的妇人家。”
老汉唏嘘了一会,补充道:“可怜的呢,城里城外的人都不认得。”
“会不会是上游来的?”天开思忖道。
“那不会吧,从上游寡婆凉亭那里也不大可能,听说那身上还绑着草绳呢。”
天开被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