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染坊所见
作者:嘎嘎和呷呷   乡村日暮有人家最新章节     
    九月霜降的夜晚已是相当寒冷,这时候虽然中午仍然有点热,昼夜温差极大。
    蒋玉喜家燃起了火盆,用的是积年的老炭,还特别上了锅子。
    用斑鸠吊汤,雉鸡、野兔、鱼等特地片成薄片,另外还有自种的青蔬,菘菜、芥菜、甜菜、萝卜、菠菜,外加好几个下酒菜和嘎饭,又加上烫好的自酿杨梅酒和糯米酒,几人边吃边斗酒对飞花令,吃得很是开心。
    末了,何济源穿上厚披风想出去转转,黄立魁跟了出来,刚出去喂完马回来的双寿见了忙也跟了出来。
    这时是十七日,月色没得说,似一层细雾,一层轻纱,缥缥缈缈的。
    远处传来鸮和噪鹃的叫声,除此之外还有近处纺纱的嗡嗡声,织布的吱吱声,以及村妇骂小儿的呵斥。
    三人两人在前,一个在后跟着。走到之前何济源和倩倩两人聊天的地方,并没有在坪子上看到她,而是在前面不远的岗子上传来说话声。
    原来倩倩和张氏在上面的染棚里连夜调蓝,架子上挂了盏小小的气死风灯。
    何济源站了会,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却被拉了一下,原来是黄立魁。
    后者对他使了个眼色,随后对双寿说:“双寿,陪我去下那边,夜饭汤喝得有点多。”拉着双寿向另一边走了。
    何济源定了定神,向棚子行去。倩倩眼睛瞄到了,对张氏说:“奶奶,只剩下这缸要拌了,你先回去吧。”
    张氏有些不放心:“我就在这里等到,有些量你又不晓得。”
    倩倩扶了她一下:“这些料都称好了,就是分开下缸来拌,这个我还是晓得的。夜里冷,这里风又大,逞强到时又喊脑壳疼,又要吃药。”
    张氏一想,确实是那么回事,便嘱咐:“夜里不要在这里待太久,你也晓得风大的。”
    “嗯,晓得了,我的头上包着帕子呢,不怕吹了风。”倩倩一指自己头上裹得几层的茶色蜡染百花巾。
    张氏还在说:“一个人在这里小心点,有什么事记得喊我们,这里到底离得近,看到人来就大声讲话。”
    她可是有些担心村子里的喇子的。虽然有村规同姓不能婚姻,哪个又晓得会不会有不好的事呢。
    “晓得了,我还不放心?”倩倩扶着奶奶出了来,对何济源那面瞟了一眼。
    何济源正好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处,等张氏过去了才出来。
    两人行了礼后,倩倩方笑嘻嘻地道谢,她还是很高兴看到他的。
    “这是什么话,不过是举手之劳。”何济源一如既往,坐在旁边的杌子上,陪着她说话。
    看她将称好的料下在染缸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心静。两人的话题很快就转到倩倩手头的事情上。
    倩倩告诉他自己提前做了几坛柿子漆来染布用。那柿子漆染的色跟柿子蒂的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村里的老人家说,用做柿饼时削下来的柿子皮,煮成一锅水,滤去渣滓,投以锈铁器入锅,再把布料放进锅内煮一煮。
    然后取出,在清水里漂一下,拧干后在太阳底下晒干。可染出昏黄或褚红的颜色,还带点茶色调,看起来还不错。她这次就攒了些干柿子皮,准备试用一下。
    又说,用柿子漆染的布,竟然还会因为在太阳下晒的时间不同而颜色不同,好神奇喔。
    又说:“我还学会了一点套染呢。”
    “何为套染?”何济源笑着问。
    “就是在染好的布上给没有染色的布面着色啊,不是浸进去染色,而是用刷子刷了颜色涂上去。像用花板染布,就可以把没有染上色的部分涂上不同的颜色。”倩倩像个小先生似的解释自己擅长的部分。
    “那你试了没有?”
    “试了一点点,用手刷太慢了,要一点点刷。”
    “那总比画蜡画快吧?”
    “那是的。你看我这裙子就是,蜡染后再用笔沾色染上去的,染了好几次呢。”
    她穿的是条普通的蜡染布裙,只是原本被蜡盖住染后白色的花样部分是种暗红色的。似乎暗红的中间还是栀子黄。这样一条裙子就有三种颜色。
    却说双寿在外面等黄立魁久了,又有点担心自家的官人,便把灯笼留下,挨着月色找到原地。
    没人,正彷徨间,抬头看却见何济源正站在棚子里的缸边跟个女子说话,而且还接过木棒在缸里搅拌,很好玩的样子。
    光线有些暗,双寿用力地眨了几下眼,又细眯着努力看,方觉得昏暗光线下的女子似乎有些眼熟,他虽然记性不太好,白天发生的事还没那么快忘掉。
    这一细看倒把他自己给吓到了,那不是上午跟他吵架的小娘子么?只是包头帕子颜色不同,又裹得严严实实的,将眉眼遮了些。
    双寿在何济源身边的时间并不长。若不是他年纪稍大又比较结实,有打猎经验且正碰上双喜感了风寒,也不会被黄氏派来跟着,是以他对两人的过往并不清楚。
    这倒让他颇感为难,因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实诚之人,并不喜欢说谎也不善于掩饰。
    他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将何济源拉走,及将此事告知主母。
    最后纠结了半天,看到何济源开心的样子还是没上去,而是在一边的阴影处耐心地等着。
    黄立魁出来后并没有去围观正在拌料的两人,也没有再管在旁边阴影里干站着,内心天人交战的双寿,而是提了灯笼在附近走了一圈。
    在他看来朦胧月色下的乡村并没有多少吸引力,这跟自己所在的村庄没什么两样,都是或高或矮的屋檐,成片的树林,荒野中恐怖而奇怪的鸟叫,入夜后无所不在的织布纺纱声。
    他业已成亲,虽然娘子是从小的熟人,感情并不怎么好。
    是以他更愿意以开阔而善意的心态去理解表弟的情意,这在他看来已是瞒不住,到了不得不加快进度的程度。
    这次他跟着出来打猎本是抱着放松的心态,他父亲也是看着何济源出来才放他出来的。没想到一路行来,却到了这个小娘子村庄的地界。
    他本来不知,在山坡上看到如斗鸡般的倩倩时方明白过来,也许表弟想着的是可以见上一面吧。
    说有意也好,运气也罢。
    他看着并不太圆的月亮微笑,苏子有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愿表弟能得偿所愿,但一想到那条鸿沟,不禁又摇头叹息。
    黄立魁又站了一会,估算了下时间,便走到站得脚麻的双寿身边。且喜双寿虽然有点憨,没有去把何济源拉开。
    两人同时仰头看月亮没多久,何济源便走了出来,看了低头的双寿一眼,方拉着黄立魁走了。
    晚上两人独处时黄立魁忍不住问:“讲了没有?”
    “讲了。”
    “如何?”
    “尚可商议。”何济源莞尔。
    “到底怎么讲的啦?”
    “回去再告诉你。”
    “要是做主母,就怕姑父姑母不乐意。”黄立魁小声提醒。
    “他们肯定不同意的。”
    “那你是……?”黄立魁愣住了,不会吧?
    何济源点点头,在他耳边悄声说:“我答应了她只有她一个。”
    黄立魁再次愣怔了:“要是他们把翠屏硬塞进来呢?”
    “我自有办法不让他们硬塞。”
    黄立魁默然良久,方道:“那你可想好了,翠屏可有一百亩田,两百两银子的陪嫁呢。姑母会舍得?”
    要知道在这里,一亩中田约可打二石米,田价在三四两银子间,一百亩可就是三四百两了,在这里可是大钱。
    何济源却不以为意:“加势点加运气好,进个学,中个举,哪里还怕没有那一百多亩田。要是心情不好,见天生闷气,别说进学,没被气死就不错了。”
    “你这是在影射我么?”黄立魁反问。
    “有表兄前车之鉴,家父母还会听点劝。”何济源坏笑。
    “行,我会尽力帮忙。”黄立魁不愧是何济源的好友。
    两人又咕咕商议了半天,充分发挥发散思维,设想了各种情况及应对方式,何济源还借来了笔墨纸砚将商议内容一一记下。
    却说倩倩回来后,见何氏在纺纱,张氏在绩麻打盹。便先去将水烧好,端了盆和热水给奶奶洗好先去睡。
    张氏洗脸洗脚后却又有了精神,问了下染料的事,剪了下灯芯,又就着稍微变得清亮点的桕油灯绩起来,不久却又打起盹来。
    倩倩只好扶着她上了床睡觉,自己才接过浸好的麻丝绩着。
    天开和禹寿不知去了哪里。尧寿在角落里编竹器,竹条是白天片好的。
    编好的竹器要用柿子漆过一遍。几个成型的针线匾堆在一边。
    倩倩想着方才何济源对自己说的话,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听他对自己说:“你到我家去好不好?”
    话的意思她自然是懂的,只是这两家的差距……,是以她只得小声道:“公公讲奴是良家子,不为妾。”
    “小子家有蛮多书的,小娘子有空就可以看,就算是为侧室,家里想来也不会为难,再说,小子是打定心思只娶小娘子一个的。”
    这倒让她愣了好半晌,她不知自己在对方心目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但这事也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只得踌躇:“不晓得大人愿不愿意,若是相公愿意托佑,奴家会仔细想想。”
    “那小娘子是答应了?”那人很是兴奋,眼睛都是亮的。
    她点了下头,也许自己一直等的就是这句话吧,只是真的只是自己一个么?她不确定,也不能确定。
    公公曾经说年轻人行事通常欠缺考虑,父亲以前说越是年轻人行事越冲动不计后果,后面就容易时过境迁,事过境迁。
    以前听大人们讲古闲聊,说到那些以有情始,以无情终,或者始乱终弃的故事总是唏嘘。
    还有各处老人们说书,各种充满世情和欲望的故事和事实,无不是以挑逗开场,悲剧结束。
    末了,老人们还会告诫年轻的女子“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尽管这句话在这片地区效果算不上佳,倩倩却是从小就记住了的。
    虽然何济源并没有如那些书里的男子那般行事,他们两人的相处也没有丝毫逾矩的行为。
    “小娘子放心,小可回去就想办法请人快点把事定下,若是有别讲媒的,还望小娘子拒了。”
    “奴家都拒了好几家了。”她微笑,“不过小官人放心,奴家等着。”
    她不知道何济源会用什么办法让父母妥协,不过自己年纪也不大,就先这样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谋一下要是以后后悔了呢?
    后来她躺在床上想着这事,许久未入睡。
    跟得了她的承诺很快入睡的何济源不同,虽然她以前一直觉得何济源让自己高攀不起,现在他袒露了心声,也让自己看清了来路,对前路坚定了一些。
    以前的种种一幕幕浮上了心头,她甚至开始憧憬以后的时光。
    他们的行为算是私情么?倩倩不太懂,似乎这片地区除了州上对这些有点讲究外,乡间并不是太在乎这些东西。
    是以娘娘们闲聊时会嚼到哪里的女子跟个货郎跑了之类,哪里谁谁是个破鞋的,让她们夹杂着羡慕和鄙视的复杂情感。
    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让她们的情感慢慢硬化粗糙,内心越来越荒芜,能刺激她们感官的东西只有那些更露骨更粗俗的东西。
    倩倩以前极不希望自己成了这样的人。
    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只能多读书。
    若是连饭都吃不饱,对个已有孩子的妇人来说读书定是极为奢侈的事,所以相应地,要想不成为那样的人,只能嫁相对殷实的人家。
    何济源家就是这样的人家。
    尽管倩倩并不知道他家的实际情况,但是出行随便可骑马,便是一般人家没有的。
    要知道乡里靠南的这一片中最有钱的午田朱大户家也只有两匹马,何济源家应该比朱大户家更好才对。
    想着这些,又想到明天还要早起织布,这几天晚霞灿烂正好染布才睡着了。
    后来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前面一团灰蒙蒙的东西挡住了她的眼,让人又不放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