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春园已经关了几日,没了客人,自然也就少了人气,不过几天的功夫,这里已经布满灰尘,再没了当初的靡靡之音,茶香热闹。
叶蓁蓁走近时,竟只觉得冷清。
在转角的戏台上,有几声短暂的唱腔,微弱,哀怨,声声泣血,声声悲痛,这声音叶蓁蓁听过无数次,分外耳熟。
她有些近乡情怯的抬头,入目的,是着一身戏骨的惊雪,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台上,轻甩着水袖。
他上了妆,穿上了自己平日最爱惜的戏服,珠玉满头的华贵,难免让叶蓁蓁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惊艳,在一片花团锦簇的热闹里,他是名动盛京城的角儿。
可如今,曲终人散,美人迟暮,终究只是一场唱空的折子戏。
或许是看见了叶蓁蓁,他终于止了唱声,抬眸时,莹润的目光中满是委屈与不舍。
“郡主……”
惊雪缓缓扔下酒杯,哽咽的声音颤抖。
“你来晚了。”
叶蓁蓁与他相对无言,或许是在心中,她也还是怪的。
所有的情感,只要掺进去了猜忌和怀疑,就终将都会变的复杂,或许在叶蓁蓁心中,偶尔也会回忆起。
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没来晚。”
叶蓁蓁勾起一抹浅笑。
“是刚刚好。”
不管怎样,叶蓁蓁不是戏文里的女将军,做不到亲手赐死心中所怜的美人。
“我府上有戏台,家中闲来无事也爱传戏,你若不嫌,这也会是一份依靠。”
滚烫的泪珠颗颗坠落,惊雪唇边绽出一抹笑意,他本应是惊艳浮华的香艳牡丹,可在此刻,他却像一捧万年不化的雪。
是雪就会有融化的时候,你只需要静静等待,等融雪之时,汇聚在手心的那一摊清澈冰凉的雪水。
“真的迟了。”
话音落下时,他的唇角缓缓淌下一抹鲜红,他神色未变,也未有痛苦之色,仿佛从口中流出的不是血水,而是活色生香的胭脂露。
“你服毒?”
叶蓁蓁三步上台,她伸出手,想要看看他的口中是否还有没咽下去的毒药,可手还没触到,便被一股微弱的力气缓缓压下。
惊雪望着她缓缓摇头,笑的柔和。
“郡主,求你…让惊雪最后为你唱一出折子戏吧。”
他连恳求都已变的如此无力。
朱雀牡丹的扇面缓缓展开,惊雪甩动水袖,一如初见,颇有绮意的甩向叶蓁蓁,胭脂香顺着细风拂面而来,沁人心脾。
心口阵阵刺痛,叶蓁蓁强忍着泪水,看他如盛开到荼蘼的牡丹,在台上绽放着最后一抹芳华。
他唇边的血痕,被他抬手抹去,剩下的那点也几乎与胭脂融为一体,不论怎么看过去,都依然还是人间难以找寻的绝色。
一如当初,他在曲终时缓缓向身子靠向叶蓁蓁,她一伸手,美人就自然而然的揽入怀中。
展开的扇面被缓缓合上,叶蓁蓁揽着他的腰,才猛然发觉,他原来已经这样清瘦了,他身为男子,却被身为女子的叶蓁蓁轻而易举的抱住。
“郡主……”
他轻轻的道了一声,停滞在眼前的手忽的卸力,折扇掉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
手,也无力的垂下。
叶蓁蓁就这样抱着他,她不敢看,不敢动,她只能亲自感受着怀里本来还能自己支撑的身子彻底变软,无力的下坠。
她能感受到,感受到怀中人的呼吸从微弱再到变成消失,温度从微凉变成彻底冰冷。
他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他为何要这般着急服毒,为什么不等到她来。
是坚信她不会来,还是坚信自己已然没了活路,所以宁愿体面赴死,也不愿被当成细作,狼狈一生。
是了,他生如春水,柔媚如花,却终究还是不合时宜的生了一副傲然脊骨,宁折不弯。
她不过来晚了一步,少说了一句,他便毫不犹豫的赴死,永别人间。
叶蓁蓁本以为自己应当会哭的肝肠寸断,会伤心的不能自已,可不知道是不是落了太多的泪,她竟一点都哭不出来了。
叶蓁蓁也有些脱力的半跪在地,她怀里抱着惊雪愈发冰冷的尸体,她觉得她在做梦,可胸口时时传来的痛楚,却清晰的提醒着她。
一切都是真的。
顾闲行的死是真的,惊雪服毒自尽是真的,沈肆被下过大狱是真的,你必须要嫁一个人也是真的。
是否老天不满她顺遂,不喜她一生肆意,惩戒不了她,便要她身边的人承担。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到底应该怪谁,明明没有任何一个人逼她,为什么事情还是走到了这无可挽回的一步。
明明置身盛夏,为何偏要成秋。
或许这一切本就是一场坠落的梦,沉浮在此,任宿命将她推向最终的高潮。
叶蓁蓁不知道自己在这坐了多久,撑不住了就倒下,直到一切的兵荒马乱将她唤醒。
“蓁蓁,蓁蓁!你听得到爹说话吗?”
“乖女儿,你看着爹,看着爹的手。”
叶从兴的声音让叶蓁蓁恢复了些许清醒,但清醒过后,就是更深的昏暗和无力。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背了起来,这个宽厚的脊背,曾在过去很多年的岁月里,背着她,一步一步的回家。
隐忍许久的绞痛和泪水一起落下,叶蓁蓁靠在他的肩头,彻底蛰伏在心口的剧痛之下。
“蓁蓁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能听到爹说话吗?爹给你撑腰,你不要怕。”
“蓁蓁?”
“蓁蓁。”
“蓁蓁……”
听着他的唠叨,叶蓁蓁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揪了一把叶从兴的头发,可她没有力气,手指只轻轻拢住发丝。
“爹…我想回家。”
滚烫的泪水和背上的手一起落下,叶蓁蓁闭上眼,坠入无尽昏暗之中。
夏蝉本不与春争色,也不可置身寒冰霜冷之中。
它不蹉跎,不平仄,不落俗,它踉踉跄跄,它独自凋落,它理应是最惊世骇俗的那一瞥。
它本就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