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有些乱,一大拨人在收拾东厢房。王大卫在发呆。
怎么就管不住嘴呢?非要怂恿王厚去搞甘南青北地区免除农业税这档子破事儿;还要推广物理;又要刺激人家苏东坡。
瞎折腾个啥?老实待着,顺手划拉点儿古董字画,它不香吗?虽说现在只能弄到定窑,但只要忍上三十年,汝窑、钧窑不就都有了。
反正自己在这个时空又不会变老。
非要折腾,蝴蝶效应啊!等把汝窑、钧窑折腾没了就舒坦了。王大卫,你可长点儿心吧!
这肯定不是我的问题,肯定是王厚那只猴子的问题,都是他挑的事儿。
算了!这样不厚道。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领头的伙计推门进来禀告,东厢房已经收拾妥当,询问王大卫还有何吩咐。王大卫摇头不语,众伙计鱼贯而出。
安静的小院只剩王大卫孤身一人。
王大卫走到西厢房门口,双手推门,迈步进去,房门在身后合拢。灯光亮起,传出些许声响,又熄灭。王大卫走出来,转身关上房门。
得买房了。
春天了,等樊楼自己种的辣椒有了收获,就不好再继续白嫖下去喽。不过那时自己也不用再穿越带货,省心。
买房,难。不是房价的原因,虽然汴梁的房价确实挺高,听说有些穿紫袍的都买不起,但对王大卫来说这都是小钱儿,不叫事儿。难的是抽水马桶。
别的穿越者是怎么解决的,没人写,他们大概都是神仙,用不上。我可忍不了,堂堂双向穿越者,这个必须得有,三十多年呢。
可这东西居然是个高科技。
先说上水,为保证稳定的水流,最简便的办法是建个水塔;可水塔里的水怎么来呢?这就需要抽水机;然后,就需要发电机。好在开封可以买到煤,还挺便宜。
下水才是无解的。排到哪里去?下水道?那绝对行不通。
别看这城里的老百姓自己也不怎么爱护,经常随手往里面扔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你要弄个固定排污口,他们分分钟告诉你当年耶律德光是什么下场。
虽然未必真敢动手,可我也不想做一个恶邻居,不能让人指着脊梁骨说川越人没素质,那成什么了?
难道要跟本地人一样在宅子东北角修个厕所?那我还折腾个毛的抽水马桶。
城里是没戏了,明天去城外转转。
愁!都穿越了,还得跑五环外头买房。丢人!
王大卫在为房子发愁。同一片天空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也在为同一件事而发愁。但至少有一个人是不用愁的,那就是赵顼——大宋的皇帝,汴梁人口中的官家。
赵顼的寝宫叫福宁宫。福宁殿的门口,宦官许迟安静地坐在杌子上。杌子是小爷特意赐给他的,很舒服。
这里很大,很气派。但许迟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如果可能,他倒希望和小爷一起搬回濮王府。
那些日子里,虽然无权无势,偶尔还会被恶亲戚欺负上门,但小爷经常笑的。可惜,不可能。
现在,小爷做了官家,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但却很少看到他笑,越来越少。
出现在许迟周围的笑脸反而越来越多,讨好的、巴结的、谄媚的,各式各样。都是假的,他知道这些笑脸下伪装的人心有多恶毒。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很小的时候,他就曾被人送进来过,送他的人告诉他:这里是全天下最美好的地方。
那人就是个骗子,这里的每个人都欺负他、殴打他,无缘无故,包括那些看起来很好看的女人。
他顽强地活了下来,因为他相信这世上有美好的地方,只是不是这里。
后来,他果真活着离开了这里,被送到了汝南王府,也就是后来的濮王府。只是,在那里,他依然被欺负、被殴打。
直到,他遇到了十三爷。十三爷告诉他:如果你不开心,就读书吧。十三爷没有骗他,从来没有。
听人说,十三爷小的时候也曾被送到过这里,比他还要小的时候。他吓坏了,连忙对菩萨许愿:保佑他和十三爷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他诚心诚意地许愿,但是,没灵。
十三爷做了官家,他也跟着回到了这里。结果不到四年,十三爷就去了。他烧了许多书,都是十三爷当年让他读的。他没有跟十三爷一起去,小爷还在呢。
小爷需要帮手,安排他做许多事,这让他很忙。但他依然坚持每天读书,每天这个时间来福宁殿门口坐着,因为这是小爷读书的时间。
他安静地坐在这里,听里面传出翻动书页的声音。听到了,他就安心;如果半天没听到,他就着急。
许迟现在就很着急,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继续安静地坐着。终于,合书的声音传了出来。
“阿迟。”
小爷在叫自己,许迟立刻站起,躬身道:“奴婢在。”
“传沈九台。”
“是。”许迟退出福宁殿,想着:姓沈的你个废物,皇城司都管不好,害得小爷读书都不能安心。
沈九台进了福宁殿,胖大的身躯直接跪倒,连磕三个响头。他心里很慌,进门的时候,许迟的脸黑黑的。
“起来吧。”
沈九台摇晃着起身,顺带偷偷瞟了一眼,官家面色平静,这让他心里更加没底。天威难测啊!
“川越国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我就知道是这事儿,难怪今天右眼皮老跳。不能坐以待毙。
“回禀官家。奴婢通过安插在樊楼的暗桩拿到了樊楼这一个多月巡夜的人员名单,这几天又让那个暗桩安排了几次,结果不论奴婢怎么安排,总是有辣椒运进去。
奴婢推测,要么这些人里至少一半以上都是川越国人,要么......那个暗桩自己就是。到底怎么回事,奴婢还需要时间。
此外,奴婢还在内城各城门口安排了人手,抽查进城货物。只能抽查,太多了。结果,一无所获。奴婢本想加派人手,可是现在已经有人说奴婢扰民。
于是奴婢就想,加人不行,那就加狗。只是狗这种东西要能用,得先让狗闻闻辣椒。但是樊楼看辣椒看得太紧了,连那个暗桩都说他也拿不到,除非干完这一次他就滚蛋。
不过最近樊楼也扛不住那些权贵的要求,答应往外卖,只是只肯卖磨成粉的。
这倒也不耽误给狗用,于是奴婢就打听了一下,价比黄金啊。这也罢了,还要看身份地位。奴婢......排不上号啊。”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不是国军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
“先放放吧!继续盯着王大卫就行了。”
放放?不查了?这是对皇城司不满意?还是对我不满意?老大,给个痛快行不?
沈九台心里着急,但是问不出口,他不是濮王府跟来的。于是,死机了。
“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
佛偈?听着好有禅意。官家喜欢上佛法了?桌上那本是佛经吗?负责宫里事务的狗崽子们都瞎了吗?还是说他们已经不认我这个老祖宗了?我觉得我必须要抢救一下。
“是。官家,刚刚宫外送来个消息:王大卫今天下午在他那个小院见了个人,叫王厚王处道,是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王韶王子纯的次子。
两人聊了一下午,之后又在樊楼一起吃饭。饭后,王大卫回了他那个小院,王厚继续留在樊楼,还写了首词,奴婢带来了。”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许迟接过来,递到赵顼桌上。
片刻后,声音传来:“好。以后继续努力办差,去吧。”
沈九台弓着身子退出福宁殿。
这次算是过关了,以后呢?
佛经的事儿还不能确定,现在不能下注,还是诗词靠谱。
前阵子王相公说诗词无用,官家也首肯了,还以为官家真不喜欢呢,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诗词这东西咱也不懂啊。九畹芳菲兰佩好,字都认识,连一起,说的是个啥?咱也弄不明白啊。这可怎么办?
嗯?许迟肯定懂。咱看不透官家,还看不透你这老货?你刚才从咱家手里接过去的时候就露馅了。
这倒是条路。许迟这老家伙,不贪财、不好色、不揽权、油盐不进、百毒不侵,原来破绽在这儿呢。
咱以求学的名义靠上去,你还能推了不成?咱这可是为了给官家办事。
书房里,王安石正在看书稿。
不是公文。虽然王相公一心扑到工作上,“三不足”口号喊得震天响,却也不敢把公文带回家,有规定的。
细节决定成败,相传当年庆历新政就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被人抓住把柄,掀翻在地。
没有公文也可以加班,务不了实那就务虚呗。十一世纪什么最贵?人才。这几年王安石对此深有感触。
当年,他兴冲冲回到京城,想着上有新皇锐意进取,下有群贤掌控朝政,新政、变法必然势如破竹,无往不利。
结果,老前辈们纷纷唱起了反调。他也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因为当年光脚现在穿上鞋了?
老一辈人年纪大了,不愿意折腾,可以理解,请站一边,看我们这一辈人搞。
搞了没几下,司马光跳反。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我是真没想到啊。也请你站一边去。
又搞了几下,韩绛也要跳。司马光反对《青苗法》,韩绛则是反对《免疫法》。搞什么?这次开团是你韩绛张罗的好不好?
正好西北那边最近不太平,你先去冷静冷静,《免疫法》交给你弟弟韩维在开封搞试点,虽然他比你话还多。
现在好了,就剩老夫自己一个,领着一帮萌新小号。累!真心累!
招人,得赶紧招人。但也不能什么人都招,有些人确实非常有才华,但还是不招为妙。不信请看苏轼,这样的,一个就够够的了。
所以老夫才要罢诗赋,用经义、策问。这样才能招到跟老夫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不用成天担心有二五仔背刺。
策问好说,主观题,你懂的。经义可就有点儿麻烦了。
儒家是个大企业,各地分店都有自己的一套。当年一部《春秋》仨版本,狗咬狗,一嘴毛。
如今也差不多,张载回老家搞“关学”,二程在张罗“洛学”,苏轼这货嘴上说经义跟诗赋一样没用,背地里也在招揽人才,估计以后会叫“蜀学”。
儒学,历来如此,什么时候统一过?仔细想想,似乎......还真能找出两个时期。第一,孔子还在的时候;第二,始皇帝还在的时候。
现在,老夫在,那就由老夫来开创第三个时期。至于老夫这个学派的名字嘛......先放放,若是后辈们一定要叫“王学”,老夫那时候已经作古,也没法阻止了不是。
别看老夫每日俗务缠身,比办学,哼!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你们全部都是......。老夫上有皇帝支持,下边还有众多帮手。
吕惠卿。丁忧也别闲着,看坟不耽误写字,谁让你是老夫门下弟子呢?
王雱。这混小子又跑哪儿去了?作业倒是写了不少。别让老夫挑出错来,到时候有你小子好看的。
敲门声响起,得了准许,一老仆推门走了进来。
“阿郎,刚刚大郎差人送回一封书笺。我怕有什么急事,所以直接送过来了。”说罢,将书笺递上。
王安石接过书笺,顺手打开。
开篇一个地点——樊楼。王安石血压直上180,这混账,果然又跑到那里去了。
继续往下看,人名——王处道。这是......王子纯那个进京来的次子。这俩小子怎么混到一块儿去了?
不应该啊!王处道看着就是一个武夫,不在混小子的交友范围里啊。当然了,混小子那样的性子,本来就没什么人能在那个范围里。
继续看,一首词,《蝶恋花》:
“九畹芳菲兰佩好。空谷无人,自怨蛾眉巧......”
好词啊。这就合理了嘛!没想到竟然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空谷无人”,有意思。王子纯上疏要屯田万顷的地方就在一条河谷,所以这句可以看作为他的屯田策再次发声。
同时,还可以理解为:王子纯这些年在西边一直单打独斗,连个帮手都没有,而今摸索出一个屯田的方案,朝廷这边还不肯痛痛快快地支持。
只是,你难,朝廷不难吗?你有李诚之掣肘,老夫呢?再者,你的河湟攻略只是一个小副本,主战场终究还是要放在横山的。
再退一步说,你连李诚之都搞不定,怎么放心让你攻略青唐?
所以,这首词应该是王子纯的手笔。
不对。为什么开篇是“樊楼”?
樊楼,里面住着个人,川越人,王大卫。这......
聪明人最招人恨的地方就是:他把几个关键点一摆就当你明白了,多一个字都浪费。你要是不明白......你可以问啊。
混账!
西边,另一间书房。文彦博躺在躺椅上,文六念着最后一封书笺。
“......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
书笺读完,文彦博没有起身,依旧躺着,右手敲击扶手,正是《蝶恋花》的节奏,眉眼之中透着欣赏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文彦博开口道:“有趣。今日总算没有虚度,实在有趣。”
文六起身,替老父亲调整了一下躺椅的角度:“父亲既然喜欢这首词,何不修书一封送去秦凤路?”
“哦?”文彦博转头看向六子。
文六继续道:“王处道自西北来,其父王子纯在李诚之帐下为官,而李诚之又对父亲颇为恭敬,父亲听到这首词后写信给李诚之询问一番也算是常理。
近来京城之中李、王二人屯田一事闹得挺厉害,父亲身为枢相,借书信劝解两人,可称美谈。总不能眼看着王子纯象屈原一样投江吧!”
文彦博没有说话,目光却渐渐变得锐利起来,看得文六心跳加速。过了好一阵,文彦博重新闭上双眼:“近来可有苏子瞻的消息?”
文六稳住心神:“今日王晋卿举办赏梅会,苏子瞻也在受邀之列。过几日,待其将诗文整理完毕,儿拿来给父亲鉴赏。”
“好,那老夫就等着了。六郎,明日起,你不必再日日陪着老夫了。”
“啊?”
“去吧,老夫还没有老眼昏花。你多出去走动走动,结交些朋友也好。”
“父亲是指......苏子瞻?”
“不拘那些,随你心意即可。老辈人的恩恩怨怨没必要落到你们晚辈身上。
咱家跟东莱吕氏不一样,即便你将来做出吕望之之事,也不会把你列为‘家贼’的。且放心去吧!”
另一间小院,月光下,苏轼双目炯炯,面色凝重。右手急挥蒲扇,面前碳火越发明亮。火盆上方是一个铁架子,铁架上,两块羊排。
苏轼身旁蹲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流着口水,不时地催问:“熟了吗?熟了吗?”
苏轼翻动羊排,仔细观察一番。取来一个精致的小罐,打开,又拿起一柄小勺,舀出一些红色粉末。轻轻抖动,红色粉末均匀地撒在羊排上。
苏轼的动作极其婉约,一点儿也不豪放,红色粉末只有极少落在羊排之外。“熟了。”
男孩儿立刻起身,向后院跑去,边跑边喊:“娘!熟了!”
“小点儿声,别吵醒二郎。”
“不叫二哥吗?”
“他有牙吗?”
“有啊!四颗呢。我今天看到了。”
“是吗?那管什么用?”
“哦!”
一家三口围坐院中。小男孩儿获得优待,可以独享一块羊排,吃得津津有味。另一块由苏轼夫妇分享。
王闰之尝了一口,惊道:“这,是辣椒吧!奴听人说很贵的。官人怎么得来的?”
“王晋卿作画,某题了几首小诗,换了两罐。”苏轼轻描淡写地说着,脸上却一副“我很厉害吧,快夸夸我”的样子。
夫妻心意相通,王闰之立即露出“老公你最棒”的表情,两眼都是小星星。
苏轼心情舒畅:“王介甫还说诗赋无用,看,这不就是用处!明日还要麻烦娘子将另一罐寄给子由,某再赋诗一首。哈哈。”
小男孩儿擦了擦嘴角的油汁,插嘴道:“爹,你写完了让我看看。我认得好多小伙伴。”
“哈哈。”苏轼的笑声变得豪迈起来:“好小子,明天奖励你烤牛肉。”
“还有辣椒吗?”
“有,当然有。”
“谢谢爹。不过爹爹一定要剩下一些,二哥还没尝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