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和与通商是两事却一体,卫时羡虽然身为征北将军,遵皇帝的命令要协助议和之事,但是所有人都知晓,皇帝不想北疆再长出一个“顾家”,不愿意卫时羡沾手通商的事情。这就叫卫时羡的处境十分尴尬。
先前两拨人针锋相对时,贺桓总是叫卫时羡站在一旁震慑他们,如今通商的事情逐渐走上正轨,卫时羡也就闲散下来。
大军就在城外驻扎,练兵也都有副将在,他这个将军被拖着留在城内,整日就是在驿馆闲坐,陈巩就给这个闲人找了些事情做。
陵州百废待兴,官署里的衙役们不过是临时找的人来充数,但陵州城外驻扎了卓铎带来的女真仪队,都是些女真汉子,城里也住了许多女真人。这些人总会和城里的百姓闹些冲突。故而陈巩托卫时羡派些士兵时常到街上巡逻,卫时羡闲着也是闲着,就常亲自带兵巡视。
这边东玛时常和萧湘一块儿出去,两个侍女有心跟着,却叫娄姑姑派来的女官绊住脚,娄姑姑说她亲自跟着东玛公主,自然不会有差池。两个侍女又找卓铎告状,卓铎来教训东玛,东玛就泪眼汪汪地告诉卓铎,说她如今就因为规矩不好叫贱民都笑话,要是将来嫁给大俞皇帝后,因为规矩不好给女真招祸该怎么办。
卓铎说大俞的皇帝也不敢轻视女真的公主,叫东玛不必害怕。东玛就说大俞连女真最英勇的多祚将军都砍了,哪里会把一个公主放在眼里呢。卓铎大怒,一个巴掌扇在东玛的脸上,力气之大,叫东玛摔在地上。
这时候娄姑姑突然进来,连侍卫都没拦住。娄姑姑站在门口,神色莫测地看着卓铎,说若这就是察哈尔的诚意,那大俞实在是不敢受,不如将东玛公主送回,想必科尔沁十分愿意派他们的公主来。
卓铎没想到,这个被东玛气走过的姑姑竟然这么厉害,一时被唬住,悻悻离去。后来越想越觉得不能放任她们,得好好教训东玛,至于那个汉族女人更得收拾。
这天东玛求了许久,萧湘终于同意带她跑马,好不容易说服了娄姑姑。
萧湘不会骑马,这叫东玛高兴极了,骑着她带来的枣红马在萧湘面前炫耀好久,两人才出城。
东玛骑着马带着萧湘,萧湘有卫时羡的令牌,自然畅通无阻。守门的将士有些犹疑,对萧湘说城外有些杂乱,萧湘想了后叫他们禀报卫时羡,然后叫几个人跟着她俩。
出了城向东,有个小山,是陵州人常去跑马的地方,也有许多富户的别院,并不算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萧湘带了一些炊具和调料,说给东玛露一手厨艺。
两人带着两个士兵,在小路上慢悠悠走着。三月底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暖,灌木的枝桠上发些嫩芽,挡住了后面一行人的身影。
卓铎的愤怒随着时间逐渐增加,与大俞官员接触中也总吃暗亏。他将这些怒气全怪在东玛身上,尤其是使东玛脱离他掌控的萧湘。每次见到娄姑姑和萧湘的身影在驿站出没,他就会气得摔一套茶具。后来贺桓直接叫人给他换成粗瓷,这叫卓铎又和贺桓发生许多争吵,使卓铎更加气愤。
但是萧湘从不带东玛到偏僻的地方,更不会轻易落单。这次听闻两人出城跑马,卓铎再不愿意丢掉这个机会,就叫人在路上吓一吓她们。
两人刚在山脚转个弯,就见前后都跳出一群人,约十几个壮汉,蒙着面,个个都把身上汉人的衣服撑的紧绷绷的,胳膊看着比萧湘的小腿都粗。刀尖映着日光,明晃晃的光晕刺入人眼,叫东玛又想起了之前沙漠里滚落的头颅和鲜血。
“我大俞将士和女真打了几十年的仗,如今得胜,不去踏平他们女真,却想着议和,真是没骨气。待我杀了你们两个,再挑起战争才好。”站在最前的一个人佞笑着逼近。
两个士兵靠近两人,低声说:“公主安心,我们护公主冲出去。”
东玛盯着这些人,嘴唇咬的发白,胸口不断起伏,喘着粗气。萧湘拍拍她的背,叫她不要慌,她来稳住这些人。东玛却说:“抱紧我。”
而后东玛勒紧缰绳,平日活泼天真的小姑娘生生将马头勒起,上好的汗血宝马原地转身,东玛一抽马鞭,枣红马也不惧壮汉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向前奔去。
眼看壮汉的刀就要砍在马蹄上,他们不敢伤到公主,忙收起刀。枣红马竟纵身一跃,踩在前面两个壮汉的身上,又撞倒后面几个人,几个汉子直接吐出血来。
但枣红马后蹄也被砍伤,向前跪下,东玛在枣红马跃起时就一手按着马鞍翻过身,搂着萧湘顺着枣红马跪下的力道向前翻滚,正落在壮汉包围之外。两个士兵见状,忙跟上缠住壮汉。
壮汉原本仗着人多,并不把东玛放在眼里,没想到小公主竟如此英勇。要真叫他们毫发无伤离去,只怕他们不好在王子面前交差。
顾不得太多,带头的壮汉打个呼哨,众人朝东玛和萧湘奔去。
一个士兵见此,当即翻身下马,对着马儿猛抽一鞭,马儿通人性,从刚刚被冲出的一个空隙跑出,停在萧湘面前。萧湘拉着叫东玛上马,没想到东玛力气奇大,上马后又拉着萧湘不松手,萧湘见后面人已经逼近,忙跟着上马。
这时东玛看了眼奋战的两个士兵,竟翻身下马,又抽了一鞭,马儿吃痛向前跑去,萧湘慌乱地抱住马,再回头已经过了转弯,看不见东玛。萧湘流下泪来,不会骑马,只能抱着马脖子大声喊:“停下。停下。”
东玛知道萧湘一定不会一人离开,所以骗她上马。送走萧湘后,东玛在众人前站定,虽然浑身颤抖,但仍昂着骄傲的头,用蒙语道:“我看你们谁敢伤我。”
一群壮汉自然不敢,顿时停下,看向带头的汉子。
东玛大步走向前,壮汉拿着刀跟着后退,东玛走到两个士兵身前,壮汉们就跟着退到后面。两个士兵不明白怎么回事,拿着长枪守在东玛两侧,盯着一圈的敌人。
若失手不过是受罚,可暴露身份的话他们都活不了。壮汉首领想明白后,大声说:“你说的什么话?听不明白。兄弟们,杀了这个女真公主。”
“我是阿赤尔可汗的女儿,是女真的和亲公主,是两国和平的象征,更是未来的大俞皇妃。你们胆敢伤我分毫,我叫你们和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都拴在马后拖死。”东玛心跳快的自己都要承受不住,还是迎着壮汉首领的话,又向前走了一大步。
壮汉们都有些被吓到,壮汉首领脸色变幻多次,咬牙道:“不杀她,我们必有大祸。杀了她,才有一线生机。上。”
两个士兵听不懂他们的蒙语,但也意识到这些恐怕不是汉人。见壮汉头领说了什么之后,一群人扑了上来,两人便无畏地回以痛击。东玛被他们护在中间,看见两个士兵被砍伤,鲜血落在她的脸上,她只能无力地大吼。
眼看大刀就要落在一个士兵的脖子上时,一支飞矢扎进挥刀人的胸膛。壮汉首领大惊,忙道:“快走,快走。”
众人也不顾同伴的尸体,又钻入山林。
下一刻一队人骑着马过来,扬起一阵灰尘,一个身影扑过来把东玛抱在怀里,是颤抖的萧湘。
方才萧湘被东玛送走,她既不会御马,也知道她转身不如去找救兵。幸好她才跑出一会儿,就遇到一支大俞队伍。萧湘无法停下身下的马儿,只能大声喊道:“我奉卫将军之命,请将军帮我。”
带队的将军正是卫时羡的一位副将,叫做武通。武通听到,忙翻身下马拦在萧湘身前。萧湘下了一跳,却见这个将军像山一般立着,待马儿跑近,只伸出一只手拉住缰绳,顺势翻身上马,两个臂膀在萧湘身旁,像多年的树干一般遒劲,生生勒停了狂奔的马儿。
然后武通守礼下马,问萧湘何事。萧湘拿出卫时羡的令牌,道:“前方有十多个人欲杀东玛公主。”
武通大惊,命士兵们快马前去。萧湘拉住他的衣袍不肯松手,求他带上自己,不然她只能以死谢罪。武通没有犹豫,就将萧湘拉到自己马上,带着萧湘前去。幸好东玛拖延了些时间,武通才能救的及时。
萧湘本来因惊惧而颤抖不止,抱住东玛后发现她也在浑身颤抖,忙低下头,就看到东玛泪流满面,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已经有血珠渗出。萧湘觉得有些不对,忙拍着东玛的肩膀喊她的名字。东玛不见有反应。
萧湘心里惴惴,强迫自己冷静,柔声道:“东玛,东玛。莫怕,都已经过去了,你瞧,我们都没有受伤,两位士兵也性命无忧。咱们回去给你的枣红马包扎治伤,我一定找一个最好的大夫,叫它和从前一般神勇。好不好?”
听到萧湘的话,东玛慢慢抬起头来,道:“萧湘,他们要杀我。”
这时一个士兵勘察之后,过来对武通说:“禀将军,似乎是女真人。”
萧湘大惊,再看东玛的神色,似乎早已知晓。萧湘一颗心沉了下去。虎毒且不食子,这些人砍伤两位士兵的阵势,当真是要东玛的命。
她将东玛抱住,声音依旧沉稳地叫人安心,道:“我一定为你讨个公道。”
武通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去看两个抱在一起的女子,又得想着安置她们。听士兵禀报,这件事情不是他能处理的,便先派人禀报卫时羡。而后转身想着怎么劝两个女孩。
不等他绞尽脑汁的措辞,萧湘就已经扶着安静下来的东玛,请武通将她们两人送到卫宅。武通忙应下,亲自将两人送到卫宅,又派人告诉卫时羡。
卫时羡还没回卫宅。萧湘扶着东玛到自己的屋子。
这么大的阵仗自然惊动了卫宅一众人。萧湘请管家为东玛送来热茶,东玛喝了一碗才缓过神来。武通小山一般站在门口守着,等卫时羡过来。
萧湘出来朝武通行了大礼,吓得武通忙去扶她。萧湘道:“若非将军,公主若有差池,两国只怕要再起战火,而我也只能以死谢之。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武通挠挠头,道:“我也没费什么力气,你快起来吧。”
回过神的东玛也向武通行了女真礼,谢他的救命之恩。武通这下被惊的跳起,摆摆手,说:“千万别,千万别。”
大俞的将军自然不能受女真公主的礼,萧湘为武通解围,将东玛拉起来。武通这才舒口气,他实在不会处理这样的事情。
在武通坐立难安的时候,卫时羡终于回来,身后带着娄姑姑。
萧湘先向卫时羡和娄姑姑请罪,卫时羡忙扶起萧湘,道:“此事与你无关,是我没有护好你们,你已经做得很好,不必自责。”
闻言,萧湘突然滚下眼泪,她忙背过身擦去。
卫时羡看在眼里,心道,平时萧湘如何聪慧刚强,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见到这样的生死阵仗,自然会后怕,却仍撑着去安抚东玛公主。心里再一次感叹这个女子的坚韧,又自责明明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竟叫她们遇到这样的事情。
驿站自然不能再住,卫宅却也不合适。卫时羡想了想,又借了一位富户在城里的宅院,叫萧湘陪着东玛住在那里,派武通带着两队士兵日夜轮流守卫。
卓铎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东玛已经被卫时羡保护起来,那个壮汉首领也早就带着人跑了。卓铎知道坏了事了,却不能和一同来的大臣商议,若是巴敦知道,他一定会告诉父汗。
心里有了计较,卓铎找来自己的侍卫长,嘱咐他先去杀掉派去围堵东玛的那些人。至于东玛,卓铎眼神狠厉,叫人给大王妃送了封信。
萧湘变着花样给东玛做饭,才终于哄来东玛的笑脸。至于外面的事情,萧湘安慰东玛,说只要他们接触不到东玛,无论他们拿出什么东西要挟都是无效的,叫东玛不必担心,他们也不敢太过分。
这话叫娄姑姑看了她两眼,萧湘并不知晓。
这天半下午的时候萧湘又在给东玛做糕点,是比较费功夫的一道菜,雪衣豆沙。
这道菜在后世并不罕见,在现在就有些麻烦了。泡了一夜的红豆加糖煮透,捣烂成泥,搓成小丸子,蛋清用筷子打成绵密的泡泡,直到筷子能立在其中,加入面粉和淀粉拌匀。冰糖加水煮好,然后用筷子在砧板上甩出糖丝。然后豆沙球裹上蛋泡糊,低温油炸,炸好后再下锅复炸,最后撒上糖霜,再盖上糖丝。
这种酥软甜香的糕点最适合用来哄小姑娘开心。
东玛看着精致的糖丝下覆着雪白的糖霜,捏了一个点心咬了一口,外皮焦脆,内里软绵,红豆泥香甜不腻。东玛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用心的点心,也很久没有人这么用心待她。眼泪不自觉又滚落,道:“那个人我认识。我在卓铎身边见过。”
萧湘意识到东玛说的是那天那些人的首领。
“我的两个侍女,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但是卓铎在路上把她们杀死了。就是那个人动的手,就在我的面前。我看见她们的头滚到我的脚边,眼睛还睁着。我怕他也杀了我,还怕他伤害我母妃。”
原来卓铎给东玛留下的阴影从不曾过去。所以东玛起先对卓铎言听计从,是萧湘将她从泥坑中拉出来,鼓励她反抗。那天东玛鼓起勇气保护了萧湘,可明晃晃的大刀和血淋淋的头颅一直都留在她的脑海里,从不曾消散。
萧湘把东玛抱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哭泣。东玛哭了很久,靠在萧湘怀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