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天的宴席实在是累人,老夫人睡到晚饭时候才醒来,叫丫头伺候着起身,坐在正厅刚吃了口茶,杨若禾就带着一双儿女到了,刚说了会儿话,一个丫头进来禀报说侯爷回府了。
几人都闭上嘴巴去看老夫人的脸色。
老夫人原本还带着笑,听丫头说完就沉下脸,哼了一声,道:“还道他今晚睡在外头呢。”
文嬷嬷就笑了,顺着老夫人的脾气,道:“待侯爷来请安时,您问一问他怎么不睡在外面,瞧侯爷怎么回您。”
这话逗得卫青柳捂着嘴巴,回头和卫青杨对视,两人都笑开,又叫杨若禾拍了下脑袋,才低下头仍在偷笑。
老夫人也被逗笑,故意道:“好,等他来了,我便问问。”
这叫杨若禾也跟着笑起来。
卫时羡换了衣服就来南山院请安,心里想着老夫人若责问,该如何解释。一进屋子看到一家子都在,刚打好的腹稿就说不得了。
给老夫人请了安,不见老夫人叫他坐下,只好当着小辈的面低着头站在母亲面前。过了一会儿,老夫人才用鼻子哼了一声,拖着调子道:“坐吧。”他摸摸鼻子,这才坐下。
丫头奉上茶,他刚端起来,还没喝上一口,又听老夫人问:“今日都去哪了。”
卫时羡放下手中的茶盏,恭敬道:“沈将军邀我到傅老将军那儿吃茶。”
沈将军名昊,是左神策军左将军,傅老将军正是卫时羡的上峰,左神策军大将军。
“嗯。”老夫人应了一声,没再问,对丫头道:“摆饭吧。”
见母亲不再盘问,卫时羡松了口气,终于将茶送到嘴里。
用过饭,卫时羡问过卫青杨的课业,就要离去,叫老夫人撇着嘴说了一句“多待一会儿能叫老婆子吃了不成”,忙坐了回去,叫卫青杨低着头偷笑。
蒹葭院的母女自然也得知卫时羡回来了,心里急的很,吴姨妈都忍不住说道:“你表嫂定是故意的,知道你表哥晚上回来,才特意派人叫咱们在这里用晚饭。”
郑宝珍到侯府都五六日了,都没见到过卫时羡,心里也恼得很。但见旁边的丫头都还没退下,母亲就说这样的话。郑宝珍深谙人前背后的为人之道,即便是自家的丫头,也得防备着。
放下手中的茶盏,郑宝珍慢悠悠道:“母亲许久没见羡表哥,想的紧。可是再想也不能说这样的话。表嫂特意叫咱们歇息,是为好心,若听到母亲这么说,得多难过啊。”
吴姨妈也反应过来,讷讷地应了两声,道:“你说的极是。”
南山院这边丫头捧茶上来,杨若禾接过,撇了撇茶沫,这才开口道:“我有一事还请小叔帮忙。”
卫时羡道:“嫂子请说。”
杨若禾有些难为情,对老夫人道:“请母亲叫人退下。”
见儿媳十分郑重的样子,老夫人摆摆手,叫文嬷嬷带着人都退下,而后问:“是怎么了?”
杨若禾心里十分痛苦,拉着卫青柳和卫青杨的手,看到老夫人眼中满是关怀,忍不住落下泪。卫青柳拍拍母亲的背,道:“我来说吧。”
“小孩子家家,哪知道里面的事情。”女儿给她带来些力量,杨若禾擦干眼泪,将自己与娘家的恩怨一一道来。
听到大儿刚去时,杨家竟然逼迫大儿媳和离归家,不成之后又与她断绝关系。老夫人气的捶了下桌子,道:“那时你还怀着身孕啊。”又想到卫青杨出生的月份,才明白过来,她以为大儿媳是受不住丧夫的悲痛,想来那时候丧事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正是杨家宣扬不认杨若禾的时候。
“那时候我以为他们只是避嫌,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老夫人越想越是气愤,又听杨若禾说了这些年与杨家的争吵,还有今日的事情,老夫人腾地站了起来,走到杨若禾身边,摸着她的背,道:“好孩子,不是你的错,谁都不会怪你的。”
这话叫杨若禾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我只怕连累了孩子和侯府的名声,这些年一直忍着不敢说。可他们要拿孩子们说事,我今日实在是忍不住了。”
两个孩子和老夫人一起围着杨若禾温声安慰,卫时羡坐在一旁神色凝重,等杨若禾的哭声渐消,开口道:“我明日就请卫家族长到杨家族长那儿去说。”
杨若禾擦了擦眼泪,道:“小叔的公事要紧,晚几天也无妨。”
“不碍事,尽早了了嫂子也放心。我再请康王爷来做个见证,明日还请嫂子一同前去。”卫时羡这么说,便是将这件事情定下,杨若禾点点头,都听他的安排。
“我……我也要去。”卫青杨鼓起自己的胸膛,道。
“你还小……”杨若禾不愿让他掺和到这件麻烦事里,母亲和娘家决断是一回事,亲自参与到其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于他的名声不好。
“杨儿是侯府的世子,以后要当家的,自然该去。”卫时羡打断杨若禾的话,直接应下,又说:“杨儿孝心可嘉,又有此魄力,十分难得。”
闻言,老夫人也点点头,道:“他爹这么大时就能跟着士兵操练一整天了,这个年纪不算小了。”
听到老夫人也这么说,杨若禾只好应下,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到了第二天,卫时羡一早就到康王府。康王是先帝的庶兄,是先太后照料长大的,自幼和先帝感情好,所以一直没有到封地上。今上继位后,照拂这个皇伯伯,留他在京城当宗人令,虽然都知道他是个摆设,但在宗室中能留京任职,是十分难得的。
康王也知道自己是个吉祥物,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日也没去当差。听人通报说卫时羡到访,康王心里有些纳闷。从先皇到今上,都十分忌惮宗室和大臣走的太近,所以即便有陵州之谊,卫时羡回京后也极少和他碰面,今天不知是为何。
客气将人请进来,听卫时羡简略将事情说了一遍,康王见碍不着什么,杨家也早就衰败了,就一口应下。
而后卫时羡派人告假,又亲自请来卫家族长。卫家如今以靖宁侯一支为大,自然无有不应。
卫时羡带着一行人径直到了杨族长府上。杨族长年迈,早就致仕,听到这样一群大佛在自家门口,忙将人请进来。相互行过礼,又有丫头上了茶后,杨族长对康王道:“不知王爷驾临,是有何贵干?”
康王捋了捋胡子,道:“本王是靖宁侯请来坐一坐的,杨老先生还是问靖宁侯吧。”
杨族长的儿子见卫时羡来势汹汹,不像是寻常走亲戚的样子。又见站在后面的杨若禾绷着脸,还有她手里拉着的卫青杨,心觉不妙,一早就派人去叫杨大人和翁夫人过来。
杨族长依言看向卫时羡,道:“不知靖宁侯一大早请了王爷到寒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怎么还将杨哥儿带来了?”
卫时羡点点头,道:“是有要事。杨儿是我卫家的男儿,来听一听也无妨。先问老先生一句,人言‘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子嫁人后冠上夫家的姓氏,娘家可还能过问女子的去留吗?”
“这……”前面都能听懂,可这“去留”二字有些奇怪,杨族长斟酌道:“女子嫁人后,自该从此都以夫家为要。但去留……”
“正是如此!”卫时羡打断杨族长的话,又说:“既然老先生明理,那杨大人与翁夫人自然也知道这样的道理。却仍一而再再而三来我府上刁难,可见确实是不把我卫家放在眼里。”
这话说的太重,杨族长心说不妙,一边使眼神催儿子快将杨大人夫妻带来,一边劝卫时羡道:“侯爷这话太重,杨家对侯府从来都只有敬重,侯爷这话实在是伤亲戚情分。”
杨若禾站起来,对杨族长福身一礼,道:“还是我来说吧。”
而后将卫时央离世时杨大人逼迫她和离归家,不成后又与她断绝关系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事杨族长自然是知道的,他当时觉得做得虽然有些过了,但毕竟是为保杨家的官途,也就没说什么。
如今听杨若禾当着康王和卫族长的面说了一遍,老脸实在是放不住,硬着头皮道:“血浓于水,骨肉情深。其中应当有隐情,也许你误会父母了。”
杨若禾拿出杨大人的半截袖子,这叫杨族长红透了脸,杨若禾又说:“自小叔升职后,杨大人又来说和,我为儿女名声考虑,只能忍下。可多年来,翁夫人以骨肉之情逼迫我为杨家行事,我不愿做背叛夫家的事情,只能将自己的嫁妆折卖大半,为杨家翁家许多人打点官途,还要为杨家翁家许多位姑娘添上厚厚的嫁妆。”
“这也就罢了,嫁妆本就是杨大人所赠。可杨家两位公子打着侯府的名义,在外头胡乱行事,我劳心劳神,跟着遮掩,实在是难堪。其中许多触及律法的事情,我昧着良心一一瞒下,这是我的过错。”
说着,杨若禾又拿出两个账本,道:“这些年我的嫁妆去向,和杨家两位公子的罪行,我都一一记下,还请杨族长过目。”
卫青杨捧着母亲手里的账本,送到杨族长面前。靖宁侯世子递来的,杨族长只好接下,翻开看了一些,十分心惊,心道这门贵亲怕是难保住了。
杨族长放下账本,只好道:“此时还是请你父母过来说一说吧。”
杨若禾不愿接话,卫时羡和卫族长也不吭声。康王又摸了摸胡子,道:“那就等一等杨大人吧。”
听说杨若禾请卫时羡带着卫族长和康王到杨族长家里,杨大人不明所以,看向翁夫人。翁夫人脑袋嗡的一声,想到了昨天她和杨若禾吵架的事情,眼睛直楞楞地看着杨大人。
见此杨大人脸色沉了下来,问她怎么回事。翁夫人将事情说了,杨大人脸色越发难看。来人催促说请杨大人快些。杨大人闭了闭眼睛,道:“先去吧。”
杨大人带着翁夫人到了杨族长府上,一进来看到坐的一屋子人,杨大人额头暴出青筋,忍耐着向众人行礼。
杨族长见众人不愿搭理杨大人,只好亲自将这事情和杨大人说了。杨大人恨得目眦尽裂,转过身指着杨若禾道:“孽障!胡乱生的什么事情!”
闻言,卫族长将茶盏摔在桌上,厉声道:“杨大人,出嫁从夫,夫家还没死绝呢,还不到您在我们面前教训我卫家儿媳。”
杨大人忙收回手,向卫族长拱手,道:“卫老将军见谅,这孽障在家时便不安分,如今竟敢攀咬父兄,是我没教养好之过,叫卫老将军见笑。”
“黑纸白字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叫人一查便知真假,哪里谈得上‘攀咬’二字?”不等杨大人说话,卫族长接着说:“杨氏自嫁入我卫家十多年,侍奉公婆,照料儿女十分尽心。时央去后这么多年,她将侯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一双儿女也教的明理懂事。是再好不过的,杨大人可莫坏我卫家儿媳的名声。”
“卫老将军,您有所不知,她从小不规矩的很,昨儿还顶撞我呢。这样的事情还将孩子带来,就没有这样做母亲的。您不要听她胡说。”翁夫人听卫族长这么说,忙站在杨大人身后开口道。
卫青杨挺起胸膛,就要上前一步说话,被杨若禾拉住。
卫族长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翁夫人,扭过头对杨族长道:“我不与这妇人说话。”
杨大人猛地扭过身,指着翁夫人的鼻子道:“这满堂有你说话的份吗!”而后转过身,还想和卫族长分辩。
卫族长抬抬手,止住他的话,道:“我不耐烦吵嘴,你去看看账本再说话。”
杨大人只好忍耐着低下头,接过杨族长手中的账本,一页页翻过去,额头上的青筋越发吓人。上面桩桩件件,连何时何地甚至与何人相关,都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叫他抵赖不得。
“啪”的一声合上账本,杨大人扭过头盯着杨若禾,眼中似能喷出火来,咬着牙道:“你拿这些事情给人看什么!”
杨若禾并不接话。
卫时羡平静地看着杨大人,开口道:“嫂子顾及脸面,我却不能忍耐。既然杨大人今日不愿解决,那咱们明日公堂上见吧。”
说罢整整袖子,起身就要离去,卫族长一行人随即跟上。
“慢着!”杨大人伸出一只手,喊住众人,咬着牙道:“不知侯爷要如何解决?”
为了家里的两个儿子,杨大人只能同意卫时羡的要求,从此杨若禾与杨家再无关系,忍着暴躁的怒意和卫时羡签下契。
翁夫人在一旁看着,眼见世子外孙就要和她没关系了,急的不住的扯帕子,却不敢开口。
签好契后,卫时羡一行人就离开了,立即叫人将杨若禾一直收拾着的嫁妆和账本送回了杨家,也没剩多少东西。
回靖宁侯府的路上,杨若禾抱着九岁的卫青杨,眼泪不住的流。卫青杨抱着母亲,笨拙的安慰着:“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的,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杨若禾擦了擦眼泪,撑出一个笑,道:“是啊,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