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追思
作者:秦孟和   陵州故最新章节     
    老夫人又拉着萧湘和卫青柳说了许久的话,不过是些家常。
    过了一会儿,萧湘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不见大夫人?”
    老夫人说:“她正忙着府里的事情呢,待会儿就来了。”说着又看了看卫青柳,然后对萧湘说:“倒是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萧湘忙道:“您只管吩咐。”
    老夫人慢悠悠道:“若禾年纪轻轻的,天天闷在府里,我总觉得不好。劝她出去走走,又劝不动。听说过几天有个诗会,都是些年轻人,也有成婚的妇人去的。你到时候拉上她一块儿,出去散散也好。”
    原来只是这事,萧湘自然应下。
    卫青柳听了不依,说:“祖母,孙女也想去。”
    老夫人虎着脸,逗她说:“本来是叫你母亲去消散的。你若去了,她还得分出心神照顾你,到时候是你去玩,还是你母亲玩?”
    听了这话,卫青柳只好低着头应下。
    既然老夫人有令,杨若禾不得不从。到了诗会这天,两人一同往诗会去。
    诗会设在金仙湖上,是爱热闹的御史大夫家龚夫人办的。御史大夫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不是别的,一副嫉恶如仇的性子,一张铁齿铜牙的嘴巴,叫他成了比宋渭还叫人不喜的人。
    但御史大夫比宋渭好些,他有个贤内助龚夫人。
    陶夫人是个交际的好手。会交际和长袖善舞不同,龚夫人从不和高官夫人们来往,向来只和人谈天说地赏花论诗。
    龚夫人父亲在国子监教书,颇有文名,常为皇帝起草圣旨。龚夫人也极擅诗文,作过几首传唱的词。
    凡是到龚夫人诗会的,不论男女,不谈家世,不说国事,只聊诗文。按说这么些不同的人聚在一块儿,怎么都会生出些矛盾来,可龚夫人偏是有这种魔力,叫来客都宾至如归言笑尽欢。
    凡做过龚夫人座上客的,无一不对龚夫人赞不绝口,再说到御史大夫的时候,再是一肚子气,也会说上一句“御史大人脾气虽然直了些,但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也是有些才华,怪不得能有龚夫人那样的妻子”。
    萧湘早就听说了她的名头,但龚夫人诗会一座难求,这次终于能借着老夫人的光,到这里看一看了。
    这次的诗会是在金仙湖上,一个停在湖中的画舫。
    萧湘和杨若禾到了岸边,下来后便有乌篷小舟在那儿等着。两人递上请帖,丫头请两人上船,带着斗笠的船夫慢悠悠撑了下竹篙,船便晃动开了,不一时功夫就靠在了画舫旁。
    画舫早有人放下梯子请两人上去,只看一眼,萧湘就惊住了。
    这画舫从外头看着,像是一座房子一般,勾金描漆,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但进来之后,却恍若进了另一个世界,不像是船,倒像是庭院。
    其中一片竹林中可见一条蜿蜒小路,路旁点缀幽幽花草,隐约能听见有流水声。两人往树林里头走,绕过两个弯,见前面的光亮了起来,再走上两步,果然出了竹林。
    之后便是一片低矮的草丛,草丛里有些许花朵点缀,也不知道怎的,这花也不是十分好看,这草也不是十分出彩,偏放在一块儿,就显得幽幽绿丛中一两朵白色的小花,十分雅致。
    草丛后有条溪流,蜿蜒绕着中间一座水榭。
    溪流上架着做古朴的木桥,桥下可见一个水车转动,水声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并没有见什么名贵花草,乍一看不过是天然野趣,但细想这是在画舫之上建出的,这其中费的心思和花销,可是巨数。
    两人走过小桥,来到水榭之中,已有几人在这里坐着。
    其中一个看着年纪稍微大一些,梳着妇人头,坐在中间。看到她们两人过来,这个妇人拿起桌上的一朵花递给杨若禾,道:“来的正好,刚摘了朵花,赠与佳人。”
    杨若禾接过花,看了看,道:“不采而配,于兰何伤?还是将它放在它该在的地方吧。”
    而后手一丢,竟将这朵花丢到了外头的草丛上。
    萧湘十分惊讶杨若禾的举动。可见花朵落在草丛上,萧湘才看出来,草丛的花朵虽然大多相似,细看却发现不止一种。
    萧湘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白花,听了杨若禾念的这句诗,才明白过来,原来这草丛中的都是兰花。
    怪不得那草丛这样幽静雅致,原来是以绿草为底,兰花为眼,非兰花点缀草丛,而是草丛点缀兰花啊。
    不采而配,于兰何伤。
    兰花既然能在空山幽谷自在生长,旁人的喜不喜爱,追不追捧,于它又有什么关系呢?
    倒不如如杨若禾一般,还是将它丢回它自己的地方吧,何必要它在这红尘俗世,被这些庸人吹捧呢?
    若旁人那认不认识兰花来测试自己,萧湘或许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杨若禾,一个恨不得把自己装在灰扑扑的套子,如履薄冰生怕走错的人,竟会做出这样大胆的回击,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萧湘忍不住去看那人的反应。
    这妇人竟笑开,拍手道:“不愧是杨家大姑娘。”而后又客气地请杨若禾坐下,又说:“我姓左,到京城已有十年,初到时就听说你的名声,可惜不曾见过。”
    杨家大姑娘……多么久远的名号了。
    可惜不曾见过……这句可惜,是杨若禾如何的十年啊。
    眼角有些湿润,杨若禾眨了眨眼睛,把这些辛酸压回肚中,笑了笑,说:“我哪有什么名声。”
    见她不愿意说这些,左夫人也就不再提了,而是问起杨若禾又在读什么书,杨若禾说了。左夫人十分惊讶,说自己也在看,两人便说了起来。
    一旁的几个女子也能就着这书接上两句话,萧湘就不行了,她既没听过,更没看过,傻乎乎一般坐在一旁,听天书一样摸不着头脑。
    几人见她听不懂,也就没理会她。萧湘就靠着栏杆,看外头的流水和兰花。虽然这船中做的十分逼真,叫人恍惚间当真会觉得自己是在竹林深处一般,但细细感知便会察觉,除了谈天说地的声音,竹林十分之安静,没有树叶摩挲的声音,没有鸟叫虫鸣。
    只有一个人工的水车悠悠的转动,带着些流水哗哗声。
    没有自然的声音。
    但萧湘仍觉得十分安适,细细看过以鹅卵石铺底的溪流,看过养护极好的绿茵茵草丛,和散落其中的兰花。
    见她这样自洽,左夫人突然赞道:“四时居萧东家的境界果然高超。”
    萧湘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这样一句,倒也不大在乎,只向她微笑点了点头,道:“多谢。”而后接着看自己的景色,并不参与她们的话题。
    这样波澜不惊的样子,叫一圈人惊讶,待她又尊重了几分。
    这时听到一些说话的声音,像是男子,一个说“百家新文非是新,焚书之漏也”,一个说“今之儒术非孔儒,啃的都变了样了”。
    这番话叫萧湘大惊,又看旁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谈论,还有人点头附和,说:“白发死章句,不识经济策。早该变了。”
    另一个女子说:“立国之基,安国之根,不可变。”
    那男子听了拍手道:“极是!这该如何变!”
    而后声音又小了,萧湘听不大清楚,但心里已经十分震惊,又明白为何龚夫人的诗会难得。哪里还有别的地方会这样讨论儒家治国之术呢?
    萧湘正惊讶着,又见一些人从竹林绕过,是一些男子,应当就是一旁讨论的人了。
    一个男子走过来,先行了一礼,又问:“烦请姑娘帮我辩论。”
    那个姑娘就站起来,果然与人一道说了起来。
    男子们也都找地方坐下,或坐在守礼地坐在远一些的石凳上,或就席地而坐。众人都已经习以为常,听得津津有味。
    萧湘虽然不懂,但不妨她长了许多见识。
    两边都十分有理,一个说儒家的内核如今与孔夫子时相差甚远,应当变革,另一个觉得这是治国基本,不该变。
    又有一派人称赞百家文化,但另一派人说百家文化久没有新文,不过是先秦时候的老本罢了。
    没谁能说服谁的,众人又开始背文章,背着背着又开始背诗,说这家写的好,那家写的妙。还有说自己有感而发,作了些诗,念出来给大家来品一品的。
    一个人追念自己的故友,念了首自己作的离别的诗,另一个人想起自己故去的妻子,当场作了一首追思诗,众人看了有人摇头,说:“写的最好的,还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有东坡先生在前,我是不敢些这个。”
    这时候突然有人说:“我倒觉得,写的最好的,该是咽泪装欢,瞒瞒瞒。”
    有人不服,说:“这怎么能是追思呢?”
    来人说:“忆往日之不可忆,思往日只不可思,怎不是追思?”
    这人噎了一口,说:“人又不是没了,怎么不可忆不可思?”
    来人看向女子所在的地方,说:“是啊,人有不是没了,怎么不可忆不可思?”
    萧湘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心道老夫人莫非是知道的?可她怎么会不知道!
    来人正是宋渭。
    以老夫人的聪慧,怎么会不知道呢?宋渭莫名其妙及时出现在大承恩寺后山,救下卫青柳,又时常跟着杨若禾。老夫人虽不掌家,但又不是眼瞎耳聋,怎么可能不知道?
    况且卫时羡还是侯府的侯爷,可比掌家的杨若禾更能掌握整个侯府。
    他们如何不知道这件事情?
    可既然知道,又为什么给宋渭这个机会……
    萧湘心里的震惊已经控制不住地显露在脸上,她想,既然老夫人知道,又为何特意叫她跟着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