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的海水,在四周起伏涌动。
水中有点点似繁星般的萤色小虫,他们萦绕在海鱼四周,仿若为其照亮前路。
我不自觉地伸手,想抚摸那些萤火虫样的星星点点,这东西缥缈异常,摄我心神。
只是,还未等我抚触到,他们已全然散开。
“那是死去的海魅,别碰。”
绿姝化作男子后,连指头骨节都变得十分粗壮。她伸手自然而然的牵过我的手腕,将我带离那繁华梦境。
“什么是海魅?”
绿姝轻轻一笑,略有些向往:“她们也是一种海中精灵,但却与鲛人、陵鱼一族不同。”
“海魅一族多生痴女。她们十分痴情忠贞,就连死去千百年后,都还会在原地徘徊等待着爱人相聚。”
“若你错手碰到她们,被缠住可就麻烦了……”
我不禁回头看一眼那若有似无的点点星辰,如此千百年的等待,那人真会再次出现与之重逢吗?
绿姝仿佛看透我的心事:“您心中有其他男子吗?是除了白公子以外的人吗?”
我并不答话,撇开她是孟姜小姐安插在我身边的前提,我也根本不习惯与他人聊私事。
千百年来的独来独往,令我早已“自闭”。
她自言自语道:“我看得出来,您心中一定有其他人,还是能为之赴汤蹈火的人。”
她甚至不需要我的回答,继续接着对我说道:“您知道么,我还有个哥哥,可我很小就与他走散了。走散之后,我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是孟姜小姐。她救了我的命,并将我带回龙宫。我才能有一个安身之所。”
“她虽然脾气不好,但十分天真无邪。一心只想着她的磬臣哥哥。我唯有化作女身才能与之亲近……”
我对她说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却又因着需其为我带路,只能硬生生忍着。
“姑娘,那日我见她的神情,又觉得她并不是真喜欢白公子,至少不像白公子见你那样……可再如何,她也不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卑贱的存在……”
她说罢,苦笑爬上她的嘴角。
卑贱,这两个字刺痛了我的心。
我淡淡开口:“绿姝,你为何总是自觉卑贱?”
她渐渐放缓脚步,牵着我的手隐隐用力,忽然意识到什么而又松了些。
“我们陵鱼一族,因腹中盛产避水珠,曾数次险些遭遇灭族之灾。”
“鲛人成年后可择性化作女子或男子,可我们……终其一生就只能不男不女的活着……而陵鱼又多貌美,更是被富商追捧沦为妖界玩物……”
绿姝的声音渐低:“姑娘,我们有时为了保命,只能出卖肉体。族人越是如此,我便越觉……”
我站定身子,反手牵住他的手。
他露出茫然的眼神,回望着我。
“绿姝,错的不是陵鱼一族,错的是贪欲熏心的那些妖、那些人。你与你的族人,绝不卑贱。”
“你与我。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身处万丈之下的深海,脚下悬着根本不见底的墨色,身边萦绕着那些死去海魅的精魄。
好似站在万尺高空,俯瞰整个天际。
我相信,不止我,连绿姝也会记住这定格的一瞬间。
他闻言重重的点头,露出微笑:“姑娘,你人真好。”
“走吧。”
我示意他接着带路。
自然,心中的敌意也在此刻悄然降低。
一路无话,每次过关卡,绿姝都给出早已备好的好几枚贝母币。我们便都能畅通无阻的过关……
看来这贝母币,在南海还真是硬通货啊。
念及此处,忽然灵光一现。
“绿姝,我们如今这算已经出了龙宫吗?我怎么感觉已经走了许久。”
“姑娘,自然没有。我们还在龙宫里呢……这龙宫可变化为须弥山这么大呢,自然不能随意进出的。”
“这万籁舫就在前头了,您快看!”
顺着他激动的手指望去,我眯起双眼。
这还真是一座船舫?!
在海里的一座船舫,通身散着金黄色光芒,再细看,那舫上有许多男女正在玩乐,一串串形如宫灯的灯笼将万籁舫照的犹如白昼。
靠近后,才发现这船周身散着烟雾,这烟雾很是眼熟……
啊!与那孟姜周身散着的飘渺烟雾很是相似呢!
难道其中有什么关联么……
这船越靠近就越大,最后在我们跟前竟出现一道高如天险的巨门。
上书“万籁舫”——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如今我认的字并不多,而这字很显然是仿古字,所以我才能依稀辨的出几分。
拾阶而上。
那道门自然而然由外向内打开,我们对视一眼,毫不犹豫便没入其中。
-----
一脚踏入这扇门,恍若进入了飘渺的虚无之中,刚刚远远瞥见的巨大船舫早已失去踪迹。
我能感受到此处灵力丰盈、妖气混杂,如此繁复的气味围绕周身,可双目所及之处却只能看见一片墨色。
如此环境下的身心,实在压迫巨大。
不过好在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立刻,眼前的景色如画卷一般铺陈展展示开来……
只见身着华服纱衣,系着飘带的貌美女子,三三两两的伴着气宇轩昂的男宾们,在我们眼前路过。
目光所及,有喝酒对词的,有划拳赌贝母的,也有甚者,当众拥吻也不在话下。
巨大的水晶灯吊在空中,围绕着那水晶还有些鲛人显出鱼尾在此辗转、吟唱。
一盏盏宫灯交相辉映,映照着琉璃天顶,绽放无数璀璨奢靡的光辉。
耳边不仅有纷繁的乐曲,还有鲛人空灵脉特有的歌喉。
一片奢靡景象。
一时间,绿姝与我竟都呆住了。
原来,所谓万籁舫并非指万籁俱寂,而是万籁皆有。
妙,此处可真是个妙到极致的地界!
而且如此混杂的气息,的确足够掩藏一个人的气息——小道的尸身。
我的目光立刻沉了下来,对自己的判断更多了几分自信。
“两位客官,是要听曲儿,还是?”
一身着橘色薄衫形容妖媚的女子,正缓缓伴着飘渺烟雾向我们踏步前来,笑容满面的问道。
绿姝回过神:“啊,这位姑娘,我们……”
他快速瞥了我一眼,见我面无表情便自行做主:“我们想看看那些新进的魅魔!”
我对这些都没有任何意见。
于是绿姝大手一挥,贝母币递上后,那女子便爽快的将我们引至单独包厢,等候着魅魔上门伺候。
正当我们上楼前往包间途中,我停住了脚步,双眼直勾勾的盯在正与一女妖相谈甚欢的白磬臣脸上。
他不是喝醉了吗?
他不是此刻正应该在别院里歇息么……
怎么还会如此迅速的出现在此?
还是说……这是他的卯蛊分身?
我假意崴了下脚,实则从腿腕忍痛拔出一片蛟鳞迅速向他弹去……
“姑娘,您怎么了?”
绿姝将我扶起。
“无碍。”
待刚进包厢,我便开口对绿姝道:“我要去方便一下。”
他并未起疑,还兴致勃勃的嘱咐道:“姑娘,您好了快些回来,那魅魔可真真花了不少贝母币呢,我们一定得见见她!机不可失!”
我点头答应,便寻着蛟鳞的气息往大厅走去。
万籁舫的气息实在十分杂乱,若无这片蛟鳞,我根本不可能在此寻到白磬臣也更不可能寻到小道的尸身。
渐渐的,我的身影停留在一道不起眼的屏风之后,身边人烟稀少。
只听得屋内传来男女作乐之声。
“白公子,您可刚刚娶妻,还夜夜来寻我,这恐怕不合适吧?您那天宫赐婚的夫人没意见吗?”
“您要的,我可都给您备齐了。也不知是否能让您满意……”
接着,内里传出女子的惊呼与男子的喘息。
我内心有些恶心,却还是没有停止窥探。
“白公子,您上次说能想法子将我们陵鱼一族安排进宫中当差……我还以为您是开玩笑呢……没想到竟是真的!”
听到这里,我心中开始了算计。
看来这白磬臣在龙宫也不是省油的灯啊……我要如何才能利用这层关系……
白磬臣的声音终于还是传了出来,语气有些像一只餍足的猫:“本公子从不食言。”
“只可惜……有人一直对本公子食言。”
那娇媚无骨的声音再次传来:“那可万万不可能是我。我对您那可是一心一意的……”
“对了,白公子。您放在我这儿的东西可有日子了,再不取走。我都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就想将他给吃了。”
我的神经猛地紧绷了起来!
是小道士的尸体?!
白磬臣没有直接回复,而是换了话题:“龙王大人追击堕神子献已久,前不久有人发现了她的踪迹,只是龙王大人他并没有派我去的意向。”
“白公子,待我为您再去探知一二。”
“甚好。”
此后,便又是一阵充斥着污言秽语的耳鬓厮磨。
我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在门口等了约摸又半顿饭功夫,这俩才完事从其中出来。
只是他们刚出来,我便更惊到了:这,这,这……
这是绿姝吗?怎么陵鱼之间都长的如此相像吗?
抛开这些疑惑,我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今夜看来是我的大吉之夜,只是顺利的有些过头了些。
那女子领着白磬臣七绕八绕的来到了一处水榭边上,她嫣然一笑,随后倒身落入面前池中。白磬臣也跟着熟门熟路,抬脚入内。
我有些迟疑,感觉这顺利的过头的确像是圈套,却也舍不得放弃这诱饵。
如同饿了很久的鱼儿,再不咬钩恐怕就会饿死。当然,只是咬勾后也不见得就能活。
在原地斟酌了片刻,还是舍不得放弃,心存侥幸,或许呢?
眼睛一闭,便依样画葫芦坠入那池中。
按理说,这是南海,一切都应在水中才是,可当我进入池中后,环绕四周的海水早已干涸。
这是一处旱地。
我想,我找对地方了。
只是此处旱地的场景令我有些熟悉,这……恍若是我在山里的洞府,只是有些许微妙的差别,难道在这里连物都有相似不成?
毕竟已经有一个长得与绿姝那么相似的人出现了……
只是,巧合未免太多了。
直到我沿着洞穴往里走,看到了更为熟悉的梳妆台,小圆桌……
我的咽喉仿佛被人紧紧扼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往前走,便是我的卧室。
他俩的声音正从那儿传来,我附耳去听。
“白公子,他没了魂魄,却还有心跳与呼吸。却又不似僵尸那般,还真是个怪事。我闻过他的血,很香。”
“此处幻境更是由他的记忆所化,他的心魄凝结而成,牢固异常。实在罕见。”
“你好生在此继续看护他,若他有半点好歹,你也别活了。”
“……你真是翻脸不认人,刚刚还……”
他们确认好尸身后很快便要离开,我对此处十分熟悉,便轻而易举的躲在小圆桌下。
待他俩彻底走远,我一把掀开卧室的帘子。
只那一眼,我的眼眶便发红了。
是他,是我的小道士。
我缓步走向他,跪下身,拉起他的手。
他的手居然是热的。
与那一次河中分别时完全不同,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好,就如同熟睡一样。
“小道士,我来了,我来……带你走了。你能听到吗?……”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他却还是一动不动。
“他们说此处乃是你的记忆所化,由你的心魄凝结而成……所以才将你的尸身藏匿于此,好来胁迫我……”
“你若是听得到我的话,便……将心魄抽离,我才能将你的尸身带走安葬……”
他还是一动不动。
说罢,我甚至有种错觉,他会不会下一刻便在我的眼前再次醒来?
依旧毫无反应。
“青懿,你怎么在此?”
此刻,我的身后居然传来小道士的声音。
难以置信,我极为缓慢的转过头去,却真的见到小道士举着两只洗的干干净净的梨子,笑着问我:“你怎么总是偷懒?一起吃吗?”
珠泪落地,凝结成一片珍珠。
我奔向他,紧紧拥住他,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