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殿。
阿茶帮裴光济诊治完,便后退了几步站好。
裴光济打量着规规矩矩站在殿中央的阿茶,回想到一个多月前的月黑风高的夜晚。
……
一如往常,裴光济在永宁殿中挑灯批改奏章,周密在一旁伺候着。
两人都没有注意,殿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黑衣女子。
禁卫的反应比他们两人都要快些,在周密察觉到准备大喊之前,一群人就已经冲了进来,将这女子团团围住。
灯光照在女子脸上,裴光济才记起女子的身份,对着准备动手的禁卫喊了一句,“且慢。”
“你是阿茶?”
裴光济威严的声音响起。
阿茶点头,取下背上的包袱,伸手递给了靠她最近的一个禁卫。
禁卫回头看了一眼裴光济,裴光济默许。
禁卫首先打开包检查,确定其中没有暗器之后,才将里面的物件一起呈送给裴光济。
裴光济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其中的锦囊,蓦地,矍铄的目光射向阿茶。
阿茶泰然处之,似是毫不惧怕天威。
包袱里的锦囊是晏安所属之物。皇后还在世时,教过晏安一些女红,这锦囊就是她自己绣的第一个,绣工不错,手很巧,很有天分,还在他面前炫耀得瑟过。
看见锦囊的那一刻,裴光济便意识到事情非比寻常,呼吸也跟着沉了些,他缓缓拆开了其中一封密信。
一封接着一封,看完一封又将其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慢条斯理。
看完所有密件后,裴光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呼吸变得更缓慢更沉重。
他又将视线挪到画轴上,目光在此处停留许久。
从知道石室的秘密后,他就有所怀疑,今夜,所有的怀疑得到了验证。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其中涉及到了公子森,还涉及了南肖两家。
竟然是南绍儒,裴光济的目光冷了几分。
裴光济将目光看向阿茶,最终,没有展开画轴。
阿茶望向大祁最尊贵之人,从他本来沉静又克制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暴戾。
于是,在裴光济打算下令灭口的前一刻,阿茶率先出声,“若是民女今日命丧九泉,那明日清晨,陛下手中的内容,就要大白于天下了。”
裴光济眼神变得不悦又危险,“你在威胁朕?”
帝王的霸气一下如巨大的风暴,将整个大殿卷入漩涡,所有人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不敢,只是江湖中人,总有那么一些保命的法子。安全起见,民女每七日都需报一次平安。”
阿茶再次加码。
这丑闻就是放在平常人家,也要动荡一番,何况是落在皇室?消息一出,江山社稷的动荡不可避免。
作为天子的裴光济,一定会避免此事,而这,就成了阿茶活命的机会。
裴光济沉默着。
沉默中蕴藏着滔天的愤怒。
在天子的愤怒之中,周密冷汗淋漓。他不知其根本,可多少能猜到这件事的性质……他实在是怕圣上一怒,累及池鱼。
在大约半炷香的沉默中,阿茶一颗心七上八下,左右摇摆,脑海中浮现了无数种死法。
终于,裴光济开口:
“放你走,不可能。”
他一字一顿。
阿茶如被凌迟,她的后颈已经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不过,朕也不会杀了你。”
裴光济这一句话,把一脚踏进地府中的阿茶给拉了回来。
可阿茶提着一口气仍然不敢放松。
“你的医术很厉害。”
用了她的方子之后,人确实好受一些,裴光济继续道:“以后你就待在太医院,未经朕的许可,不准出宫。”
……
不约而同的,阿茶也在回忆夜闯永宁殿的情形。
那晚,面对一国之主,阿茶如何不知自己所行之事是兵行险招?
纵她有几十种可以逃离皇宫的法子,但都不能一劳永逸。
逃出皇宫之后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天子真想让一个人死,那就是无路可逃,必死无疑。
一声令下,官兵、江湖人士,都会来拿她的命。
她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
她跑了,她家人怎么办?闻松怎么办?
她不能跑。
所以,她试图跟天子谈一笔交易。
交易的结果是被变相软禁,好歹,命保住了。
人在皇宫,又被监视着,也就不必太担心其他势力的暗箭。
这是她入宫之前能想到的最好结局,没有哪一个地方比宫中更安全。
当时她就想好了,若是有生机,便毛遂自荐来太医院。
谁知,不待她自荐,裴光济就已经让她如愿了。
和长鹤一样,她的运气也不错。
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闻松。
“晏安走了,你说的一切,已经死无对证。”
阿茶忽然听见裴光济如是说,本来在想事的她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她才道:“陛下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不是么?”
裴光济看着她有些傲然的姿态,不免觉得她和闻松有些相像,最后冷哼一声,转而问:“她对你,是信任还是忌惮?”
“她”自然是指晏安。
裴光济也看出了晏安让她来送密件,是给她布的死局。但,若不是真的信任,又怎会让她送这么机要的东西呢?
阿茶一愣,然后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大概都有吧。”
裴光济可能又是想到了晏安,所以整个人低落了起来。
他摆了摆手,声音都无力了些,“下去吧,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一时悲伤过度,有些头昏眼花。”
得令出了永宁殿的阿茶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细汗,在心中感慨了一声,伴君如伴虎。
面对裴光济,阿茶不是不怕,反而是怕极了,但怕就暴露了她的心虚。
天知道,带着密信进宫的那夜,对着裴光济说的话语,全是虚张声势,根本不存在什么“七日报平安”的事。
为了能让自己活下来,她犯的可是株连九族的欺君之罪。
阿茶在宫里的日日夜夜,本质是跟裴光济比……谁能熬过谁。
……
待阿茶走后,裴光济招来周密,“这一段时间,她可曾见了什么人?”
周密低着头道:“回陛下,阿茶未曾见过谁。”
裴光济挑眉,“那她怎么传的信?”
“听禁卫们汇报,每七日的夜间,太医院附近都会聚集一些虫蚁,他们跟着虫蚁出过宫,但是出宫之后,虫蚁便四散到各处,根本看不出来是将信息传递给了谁。”
裴光济听着,皱起了眉头。
周密见状,不由得问:“陛下,还要留么?”
裴光济思忖了会儿,“留着吧。”
听他这么说,周密呼出一口气。
“怎么了?这么在意她的死活?”
裴光济这话说的听不出喜怒,周密也不怵,实话实说:“老奴是看那丫头确实是有几把刷子,陛下之前的气色好了许多了……”
可今日又传来这么一个噩耗,脸色又苍白了回去。
周密时刻挂记着裴光济的身体,自然是不想让阿茶这位厉害的医者就这么去了。
永宁殿归于沉寂,安静下来的裴光济的目光又染上了厚厚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