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迷舟(十)
作者:刘相岑   恶娇最新章节     
    昭昭垂眸不语,脸上看不出情绪。
    梁老五见她不松口,又劝道:“姑娘,你刚接手货仓,就与周边的同行把关系闹僵,将来要是有个求人帮忙的地方,谁还肯施以援手?”
    其他人纷纷附和,不支持昭昭的做法。
    小多见形势不对,也跟着说:“小姐,仓里的麦子那么多,能把清分坝的饥民全喂饱了!你真这样做了,大商户们还怎么抬米价?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得罪人。昭昭岂会不懂这个道理?她问梁老五:“若是不施出去,烂谷子都怎么处理?”
    梁老五毫不犹豫地答道:“等哪日下了大雨,江水流势迅猛,让库丁分批把烂谷子扔进江里,保管下游的穷人一粒都捞不到。”
    昭昭冷冷一笑:“难怪都说义不掌财。”
    梁老五的脸色越发严肃:“姑娘,你当我们真是没心肝的?饿极了的人比鬼还凶,你给他们一口吃的,他们非但不会谢你,反而还会变本加厉地要更多,说不准还会结伙成群来抢我们!”
    话说到这份上,昭昭还是没松口。她看向一旁沉默的江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家都反对她,她身边空无一人,谁去了就是头一号。
    江生走到她面前,自告奋勇道:“昭昭姐,你若放心,就把这事交由我去办,保证出不了半分岔子。”
    果然上钩了。
    “你在这里管事多年,周边商户中定然有不少你的熟人。”昭昭微微蹙起眉,“就算你能保证乞丐们不闹事,你与他们的关系闹僵了又要怎么办?”
    她语气中全是担忧和不忍,眼神里却写满了盼着江生施以援手的期待。
    江生顺着杆子往上爬,颇有男子气概地说:“您是我的新东家,我做事我自然顺着您的心意去,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他又黯然地叹了口气:“至于那些朋友……得罪就得罪了吧,左不过是我若离了您,就再也混不下去罢了。”
    昭昭和小多对视一眼,差点同时笑出声来。
    江生想傍富家小姐,竟然如此做作,和那些想靠愧疚感绑住男人的傻姐儿一模一样。
    昭昭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看救命稻草似地看他:“江生,幸好有你在。”
    她一意孤行,又有江生搭手,事情就这么在众人的不情不愿中敲定了。
    夜里,江生领了伙计在仓房里舂谷子,昭昭则搬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屋。
    她倚在窗边看账本,外面忽然响起了布谷布谷的声音。格窗一开,果然瞧见小多站在窗下冲她笑:“这么戏弄江生做什么?”
    昭昭合上账本,用簪子挑着灯花,懒洋洋道:“被他看我的眼神恶心到了。”
    “男人看女人的那种?”
    “是聪明人看傻子的那种。”昭昭嗤道,“他既敢把我当盘菜,那不妨走着瞧,看是谁被谁玩到死。”
    小多趴在窗台上,心想昭昭睚眦必报的性格一点没变。他嘀咕道:“自然是你玩死他。言哥那样的人都……”
    话没说完,昭昭眼神骤冷:“是朋友就别提他。”
    “永远不提?”
    “等什么时候我有底气了,再提他。”昭昭转移话题,“好小多,有件事得你去办。”
    “什么事?”
    昭昭提笔,在纸上写了清分坝一带开有米铺的商户们,递给小多:“找几个机灵的小乞儿,让他们连夜去给这些人传话,说咱这儿的江管事要开仓施粥了。”
    小多接过纸,失笑道:“昭昭儿,你好毒的心,明面上用着人家,私底下却釜底抽薪。他拼了命想在你面前挣表现,你倒好,从后面捅他个透心凉。”
    第二日,货仓门前架起了十几口大锅,锅里都煮着有些发灰的粥,米香混着霉味成了一种奇奇怪怪的味道,顺着风飘进了胡同小巷。
    江生铁了心要把这事办得体面风光,好让昭昭认定他是个有能力的人。
    谁料,等了老半天也不见有饿汉或乞丐来,十几口锅里的粥都快煮成糊糊了,也没施出去半碗。
    江生急得直皱眉,指了几个亲近的库丁,让他们骑着马四处宣传去。
    几个库丁打马走了。没一会,乌泱泱的人从街那头涌过来,却不是来讨粥的饥民,而是几家商户联合组的一伙人,提着棍儿来砸场子了。
    江生四顾张望,果然没瞧见梁老五在场。他冲身边的人冷笑道:“多半是那老王八蛋外漏的消息,故意坏我的事,生怕我在昭昭姐面前得了脸!赶紧把他叫出来看我的笑话吧!”
    话音刚落,砸场子的人已经压到了面前。
    江生不甘示弱,领着库丁们抄家伙顶上去,冲对面为首那人道:“李二,怎么个事儿?”
    李二用手中的棍子指了指他身后的粥棚,阴着脸道:“江生,你赶紧把锅撤了,免得大家难做。”
    江生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几锅粥能坏你们什么事?”
    立马便有人骂道:“你当别人都是瞎子,不晓得三年前你家仓囤了多少谷子?由着你把积压的烂谷子都施给穷人叫花子,我们这几家米铺还开不开了!”
    这是说不通了。
    江生冲身边的库丁们使了个眼色,低声说:“招子放亮点,打伤了人不要紧,别让我在昭昭姐面前丢脸就行!”
    “明白!”
    两边正要摆开阵势开打,远处却响起哒哒哒的马蹄声,马蹄声后还跟着一道道闷雷。
    众人一齐转过头,见四个库丁骑马在前,身后的滚滚尘烟中似有无数匹牛往前狂奔。细一看那哪是牛?分明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
    “江哥,我们把人领来了!”几个骑马的库丁远远喊道。
    若说江生方才只是冷了脸,眼下他的脸色已是黑得发青。他盯着越来越近如厉鬼般的乞丐们,大吼一声:“拦着他们!”
    江生怕乞丐们掀锅,来砸场子的人怕乞丐们真吃上了粥,两伙人瞬间同仇敌忾,组成一道人墙挡住往前冲的乞丐们。
    梁老五说饿极了的人比鬼还凶,这话当真不假。两伙人拿着棍子赶乞丐们,又是踹又是打,到头来竟然还是被突破了防线。
    黑黢黢的乞丐们把头埋进煮粥的锅里,哼哧哼哧地吃粥,像是一头头污泥里的猪终于找到了食槽,毫不顾忌吃起来。
    “吃人啦!吃人啦!”
    不知是哪儿响起一声惨叫,有个汉子被按进了大锅里,红了眼的乞丐们贪婪地望着他:“来得好,爷爷们好久没开荤了!”
    幸好有朋友搭救,锅里的汉子才逃出生天,免了被生吞活剐的命。来砸场子的人见乞丐们如此凶恶,顿时泄了气,夹着尾巴赶紧溜了。
    烂摊子被留了下来。江生焦头烂额地想着控场的办法,无奈乞丐太多,库丁太少,纵然梁老五带着人出来帮忙,也没法安定局面。
    近百个乞丐如同蝗虫般将十几口大锅中的粥席卷一空,完事又齐齐坐在货仓门口,红着眼看向江生:“还有没有。”
    江生心里发寒,心想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他侧过头,看向方才骑马出去的几个库丁道:“这群乞丐不像是寻常乞丐,他们是成伙儿的!”
    那几个库丁挠挠头,依旧发着懵:“刚刚我们才跑出去没一里地呢,就遇上这伙乞丐乌泱泱地往这边来,他们是……”
    “是饿疯了的匪啊。”江生咬牙道,“赶紧走后门去报官!”
    “你干的好事。”梁老五冷声道,“新东家年纪轻不懂事,你也敢跟着她搅合。”
    抱怨归抱怨,梁老五没忘了解决问题,他让人盛了碗洁白的米粥出来,亲自端到坐在最前面的乞丐手边,笑道:“且先等等,马上就煮下一批。”
    坐在最前面的乞丐是个中年男人,眉眼间满是戾气,手里还拿了根油得包浆的老木棍。他放下木棍,端起瓷碗嗅了嗅,确认是好东西后,连忙冲身后喊了一嗓子:“老大,小的给您抢着好货了!”
    梁老五知道,这种团伙选头头儿的方式十分简单,谁打架更厉害、更会逞凶斗狠,大家就认他做老大。
    只见乞丐们分成两排,给他们所谓的老大留出一条道。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风中传来几声铃铛响。
    道旁的大榕树上跳下来个灵巧的身影,翩翩落地,铃铛声正是从她脚环上发出来的。
    是个和昭昭差不多年纪的女孩。
    皮肤不白,是塞外胡人惯有的麦色,却长了一副精致明艳的汉人五官。她步履轻佻,身上的破麻衣被她穿得宛如丝绸,臭烘烘的乞丐堆也被她映衬得如同鲜花满路。
    她踩着所有人的目光,接过了那碗粥,然后毫不留情地淋在了呈粥的男人头上:“不会讨好人就认真练。下次再让我白开心,我就挖了你的眼。”
    有些烫的粥滑到眼前,模糊了视线。男人仰视女孩逆光的脸与轻蔑的眼,温顺地点头,连连称是。
    在昨天的太阳没落山前,他还是这群乞丐的头儿。可夜幕落下之后,面前的女孩竟鬼魅般地出现在他们聚集的破庙中,问他敢不敢与她一战。
    男人抄起打狗棒,让女孩也拿把武器。女孩却轻轻一笑,说你也配?
    黄毛丫头,能有什么厉害的?三招之后,男人改变了这个想法。他浑身瘫软,头被踩在女孩脚下,颤着声认她做老大。
    铃铛轻响,丹葵走到目瞪口呆的梁老五面前,笑道:“还不快些叫你们东家出来?”
    梁老五震惊得挪不动脚,于是丹葵又看向他身后的江生:“那人是你叫去报官的?”
    说着,她指了指大榕树下晕过去的库丁:“他走后门被我逮住了。”
    江生的脸白一阵黑一阵,心想这他娘的什么倒霉事,施个粥也能招来活阎王!
    “别害怕,我们不打家劫舍,就是讨口饭吃。”丹葵笑得温柔,“顺便再跟你们东家谈笔生意。”
    “跟我谈也是一样的。”江生道。
    丹葵竖起手指摇了摇:“大生意,你做不了主,还是快去请你们东家吧。”
    江生正要转身进仓区,就见昭昭迈过了门槛,走到了丹葵面前,云淡风轻道:“不妨进去说。”
    昭昭方才一直靠在大门后,默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虽不知这伙人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知道今日会施粥,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进去有茶喝吗。”丹葵笑起来喜欢歪着头。
    昭昭总觉得她的声音似是在哪里听过,像极了青崖楼遇上的那个胡人小姐。可丹葵明明生了张汉人的脸,说汉语也四平八稳得很,找不到非我族类的地方。
    “吃喝管够。”昭昭向丹葵伸出了手,又吩咐江生道:“赶紧煮下一波粥,别让外面的弟兄们饿着。”
    昭昭过于上道,把丹葵逗笑了。她握着昭昭的手往里走,有意无意地用指上的厚茧磨蹭昭昭的掌心,想证明她不是昭昭猜测的身份。
    两人进了正堂,看茶落座。昭昭转着茶盏,头也不抬地问丹葵:“谈什么生意。”
    丹葵用茶盏撇着浮沫,心想昭昭多半是乍富不久,连好茶劣茶都分不清。
    “你缺不缺人手?”丹葵盯着昭昭,“外面几十号人都听我的,他们要么是逃荒的难民,要么是外窜的贱籍,没人收他们做工。你若肯雇他们,给口饭吃、再给个能遮风挡雨的屋檐就行。”
    昭昭沉吟道:“银子倒还是小事,我要口风严的,你管得住他们?”
    丹葵挑眉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帮你剐了他们的舌头。哑巴你总雇得安心吧?”
    门外忽然狂风大作,窗纸被吹得呼呼响。
    昭昭放下茶盏,起身走到丹葵面前,凑近了打量她的脸,一丝也不肯放过。
    “我不好奇你是谁,只要能给我带来好处,那就都是朋友。可惜我现在已经不爱装傻了……”昭昭笑了笑,“咱们前几天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