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自渡(六)
作者:刘相岑   恶娇最新章节     
    昭昭手中的笔悄然坠地,蘸饱了的狼毫迸溅出几点墨星,弄脏了她干净的衣摆。
    “报官。”昭昭消瘦的脊梁贴紧了椅背,寒声道:“去报官。”
    小多见她神情阴郁,唇色都白了几分,连忙递上茶:“昭昭儿,你别急,先顺顺气。江生只是个没根基的平头老百姓,如今又瘸了,有什么好怕的?”
    昭昭攥着茶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倒影:“你别忘了,几个月前咱俩还在偷钱买糖葫芦。”
    她心里有数,知道自己有今天不过是踩了几步好运、赢了几场赌局,时来天地皆助力,换作其他人来也行。
    “这个人留不得。”昭昭放下茶杯。
    小多正色起来,转身就要出门。
    “衙门的人最爱敷衍了事,你多拿些银子去打点,让他们多派些人去搜。”昭昭叫住他,指着远处树上的那条残腿,“最好抓住就杀,别让他再跑了。”
    莫名的,小多后颈起了一片寒栗。
    他想起了那晚昭昭杀人时的利落,她眼里空空冷冷,什么情绪都没有……小多掐了掐指尖,将思绪拉回现实,轻声道:“好,我去做。”
    小多没走一会,门又被敲响。来人支支吾吾地问:“东家,那树上的……怎么处理?”
    今日的天气阴得很,屋子里昏昏沉沉。
    来人得不到回应,愣愣地抬起头望向坐于书案前的昭昭,只见她半张面孔让天光映得冷蓝,半张面孔笼在阴影中。
    良久后,她才说:“拿去喂狗。”
    这并不算是多恶毒的事,但由一个稚弱的姑娘说出口未免惊悚。来人压住震惊的心绪,垂首道:“我这就让人丢到路边去。”
    外面人不知道江生跑了,仍领着伙计上门刁难。他们在路上嬉嬉笑笑,正商量着今个儿怎么作践江生,就瞧见一根白花花的东西被拎出来丢在路边,饿红了眼的野狗立马淹上去,哼哧哼哧大口吃起来。
    众人疑惑,这年头人都吃不饱,还有东西丢给狗吃?走近了一瞧,却见是条已经露骨的人腿,顿时捉鼻的捉鼻,恶心的恶心。
    有脑袋灵光的开口道:“莫不是江生死了?”
    作为同行,他们既看不起江生的为人,又不得不敬他的才干。厌恶与嫉妒混在一起,最终变成了想作践想施虐。
    众人皱眉道:“昨天还玩得好好的,今天人怎么就死了?”
    他们急匆匆地进了仓区,见树上当真没人了,哀怨得快要哭出来。半是遗憾、半是可惜地叹了几声气,又补了几句‘我们并非故意’,才悻悻地收了戏。
    还有正事等着他们。
    前几日,昭昭说愿以多半成的价格收购米粮。头一批签了单子的管事第二天就把米粮送来了,几十袋米垒得像座小山,小多用竹管戳进麻袋,挨个挨个验了成色,将货收入仓中。
    他们得了钱,出门后冲同行们笑着说:“这俩娃娃果然还嫩着,验米只验面上一层,都没发现里面掺了劣货,好骗得很呐!”
    得了这话,各家管事们纷纷上门签单,仿佛稍晚一点,昭昭手里的钱就被坑光了。
    今日来的几个管事也是为此,他们找昭昭说起卖粮的事,摸着心肝保证自家米粮绝不掺假。
    昭昭哪能看不懂他们的心思?她用指尖敲了敲桌子,算清了利弊得失,笑道:“既然都是好货,那我照单全收。”
    签完单,几个管事还不舍得走。他们讳莫如深地对视一眼,小声问:“姑娘,江生死了?”
    “死了。”昭昭淡淡道。
    “……方才我们来时,看见大门外有条白花花的人腿,莫不是……”
    昭昭用手支着头,指尖的印泥没擦干净,蹭得眼角一抹绯色。她微笑着问:“叔叔们想听他是如何死的?”
    众人不语,可意思已经写在了眼里。
    昭昭轻飘飘道:“好玩不过人玩人呐。”
    众人忍不住好奇,像听故事的小孩子似地端着椅子坐过去,围成一圈听昭昭讲。
    半个时辰后,他们顶着青白的脸出来了。其中一人念叨着:“这女娃娃为啥会使那么多大牢里的刑罚?”有人打断道:“别提了,嫌不够恶心吗?”又有人轻声道:“咱还是别掺劣货掺太狠了……”
    石头不日就会运来,米粮也签好了单子等着交付。昭昭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心中升起不祥的潮湿。
    她将从前与江生交好的几人叫来,问:“他可有什么至交好友?”
    几人摇了摇头:“他不跟人交朋友。”
    昭昭又问:“他在外面有没有家?”
    几人齐声说没有。
    那就怪了。江生拖着断腿能去哪?拼命逃出去,总得有个盼头吧。
    昭昭垂眸细思,忽然想起她初来乍到时验过的账本,其中都有或大或小的缺漏,漏出去的钱不是小数,攒起来足以立一番事业。
    “他在票号有私户,这个我是知道的。”昭昭打量着这些从前与江生交好的人,试探道:“查起来费力,倒不如你们直接透给我?”
    几人面面相觑,犹豫道:“东家……我们不能落井下石啊。”
    狗屁。昭昭一眼就能看穿几人的心思——江生是他们的旧主。他们若是咬得起劲,并不能讨好昭昭,反而会让昭昭心生顾忌。
    “你们几个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他利用,半点好没捞着,还险些丢了命。”昭昭笑了笑,给他们台阶下:“讲义气也得分时候,他不仁不义,你们还记着从前的恩情做什么?”
    见几人有些松动,昭昭继续说:“这些年他漏下的银子不少,其中必然也有你们的一份。”
    几人顿时屈膝跪下,诚惶诚恐道:“并无啊!并无啊!我们不过是跟着喝汤舔碗的,哪能尝到大头?”
    昭昭笑:“如此说来,他对你们也算不得多好。”
    几人顺坡下驴,委屈道:“确实和新东家您比不了。”
    “你们帮他做事,漏下来的钱合该有你们一份。”昭昭道,“不妨给我交个底,他在哪家票号开的户?”
    几人为难道:“……您就算知道了哪个是他的户头,又能如何?”
    “这就不必你们操心了。”昭昭取出纸笔,递给几人:“写吧。账上的钱若能捞出来,一半归公,一半归你们。”
    几人利落写了。江生狡兔三窟,竟在五个票号都有私户。
    昭昭盯着纸上的票号名,微微蹙起了眉。几人见她似有不悦,问:“东家,是不是不好办?”
    “小事。”昭昭将纸收进袖里,“我要进城一趟。你们守在家里负责米粮入库。等郭管事回来了,你们与他一起查查过去几年江生在哪些账上做了假,理清后交给我。”
    ——
    黑云低沉,江浪奔涌。
    青崖楼楼顶铺着上好的听雨瓦,雨声清脆似云磬,水线如珠帘将栏内与天外分隔,一面静谧,一面纷杂。
    昭昭仰头望着翠绿的瓦檐,好奇道:“师父,您叠建新楼时用的木材都不算好货,为何在顶瓦上如此讲究?”
    桌上的小壶烧得正沸,席应真用开水烫了茶具,一边洗茶一边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昭昭还不太懂诗,只盯着她捻住紫砂茶杯的手指发呆,竟一点不烫么?
    略一走神,一杯澄亮的热茶已推到了眼前。昭昭拿起来就要喝,却被席应真压住了手:“闻香。”
    昭昭有样学样,仿着席应真的动作闻了闻茶,老实道:“师父,我闻不出什么好坏。”
    席应真笑道:“你在外行走,装装样子总会吧。若被别人看出你是个乍富的土老帽,不知要被怎么看轻。”
    昭昭顺杆上爬,请教了一番茶事。随后,说起建新楼的事:“等旧地基和房梁拆完,木材和石料就运来了,恰好能赶上。”
    席应真抿着茶,漫不经心道:“我让你十天后再来找我,你提前来就为了说这个?”
    昭昭将茶一口饮尽,颇有点以茶代酒的意思:“那我就直说了。”
    她从袖里掏出一页纸,递给席应真看:“我手下的一个管事做假账,漏了不少钱,在这几家票号开了私户存钱。”
    席应真瞟了眼:“都是些刚起步的小票号。你想如何?”
    “我想问您有没有法子,能让我把这账上的钱捞出来?”
    席应真垂眸细思了会:“你手里有没有他做假账的证据?”
    “有。”
    “那就好办。明日我在楼中摆一桌,你出面请官老爷们喝一顿就行了。”
    和官员打交道是个难事,更何况是求人办脏事。
    昭昭有些犹疑,但一想既已从商,早晚都得走上官商勾结的路。便点了点头,谢道:“那就有劳师父为我攒局了。”
    席应真用团扇掩了脸,轻笑道:“明日你自己小心些,出了岔子我可不捞你。”
    昭昭疑惑:“还能出什么岔子?”
    席应真用团扇扫过昭昭的脸和身子:“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生了副好模样?别以为自己年纪小,那些狼啊虎啊就不把你当盘菜了。”
    见昭昭愣住,她又问:“怕了?”
    昭昭回过神来,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混在婊子堆里长大,伎俩手段学了一堆,谁是盘里的菜还不一定呢。”
    “还有一事要麻烦师父。”
    昭昭声音变轻,一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事。
    “你说。”
    昭昭简单把江生的事说了,“我怕官府办事敷衍,由着他一直逍遥法外。”又淡淡道:“那畜生活着,我睡不安生。”
    席应真放下团扇,脸上惯有的笑散尽了:“你是想管我要买凶杀人的路子?”
    昭昭想也不想地答道:“是。”
    席应真冷冷道:“这种事你敢轻易说给我听,是毫无防备,还是有恃无恐?”
    “那本册子我看完了。”昭昭微笑,“全书我只记住了四个字。”
    “哪四个?”
    “以杀止杀。”
    ——
    乡间泥路难走,湿乎乎的泥糊着人脚和马蹄。
    小多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里。
    后面两个小吏同样狼狈,不停抱怨道:“大雨天的轮到咱俩当值,什么倒霉运气!”
    “就是!一条腿的瘸子咋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三人已经围着清分坝找了一圈,田里山上荒丘破庙统统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江生的踪影。迫不得已,只好挨家挨户地搜查附近的民居。
    小多尴尬一笑,从袖里掏出一串钱递上去:“劳烦二位官爷了。”
    “那瘸子莫不是爬进水里游走了?”一人嘀咕道。
    另一人数着钱:“你当他是鱼变的?寻常人两条腿都在江里稳不住身,他个瘸子下水不得立马就翻?”
    说着,三人走到一处民居。这房子矮矮小小,又脏又烂,鱼腥气熏得人直皱眉,门前的杀鱼台上还有冲刷不去的血水。
    “这是哪户?”小多问道。
    一人翻了翻籍册,从图上找到这家,念出户名:“王大花,寡妇,杀鱼为生。”
    另一人捏着鼻子走进院中,用刀鞘拨了拨杀鱼台下的内脏,疑惑道:“她日日都去集市卖鱼,今天咋没杀新鱼?”
    两人盯着紧闭的木门,异口同声道:“有鬼。”
    他们持刀向前,一步步往木门逼近。对视一眼后,决定一起踹门。
    两人刚抬起腿,木门忽然开了。一个中年胖女人挤在门框中,头发乱糟糟,露出肌肤上遍布着可怖的鱼鳞癣。
    她瓮声瓮气地问:“两位官爷,什么事?”
    两人闻不惯她身上的鱼腥气,厌烦地掩着鼻子:“奉令捉贼,查房。”
    王大花冷着脸:“我屋里没贼,查不了。”
    两人不耐烦地嘿了一声,推开她就要挤进去。王大花杀鱼多年,力气不是盖的,死死地堵住门不让进。
    她越如此,两人越觉得有鬼,直接将她看作了从犯,推倒在地就是一堆打。
    一旁的小多看得不忍,走上去拦。两人将他推开,没好气道:“别碍事!这臭婆娘可疑得很,不打服了哪会说实话?!”
    王大花趴在地上,头破血流。两人抽完巴掌,又要上脚踹,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扑了出来,抬起细瘦的肩膀挡在王大花面前,哭喊道:“不准你们欺负我娘!”
    是个小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