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在外忙碌的百姓带着疲惫回到家中。
明晃晃的灯光,以皇城为中心,依次朝城外亮起,却逐渐变得昏黄。
洛阳城内亮作一团。
在这座首善之城的东南一角,有一处宅子。
宅子面积不大,只有一栋屋子外加一个空旷的小院。
小院内长有一棵叶子掉光的批把树。
树上枝丫野蛮生长,歪七扭八的向四周扩散,看起来略显凌乱。
想来是许久无人修剪,如今连开花结果都很困难。
奇怪的是,这棵枇杷树已经在此地有些年头了,早年间还结过几次果子,可宅子的主人从始至终也不知是何人所种。
小院里。
这棵本该生在南方却阴差阳错长到北方的枇杷树,正对着那栋小屋的窗户。
好像这里的的主人只要打开窗子,便能清楚的看见小树的生长轨迹。
此时,那栋小屋子里。
一盏火光微弱的油灯已经点燃许久。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儒生罕见的换上一身压箱底的新衣服,正坐在房间内的书桌旁边等待着死亡。
早在妻子逝去之后,宋南来就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这种日子他早过够了。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宋南来现在只想求个解脱。
他的面前堆积了满满一桌的书籍,全是昔日省吃俭用收藏起来的圣贤书。
难得今日有功夫,不妨再拿出来好好拜读一下。
也算不枉此生了。
宋南来擦干净双手,拿起一本年少时常看的书籍。
书籍有些年头了,侧边装订的线都已经快要断裂。
宋南来吹掉上面的灰尘,慢慢翻看起来,一如年少时那般认真。
细细研读下,他翻页的动作又迟缓了许多。
或许是即将迎来死亡,宋南来只觉得读这些曾经很熟悉的文章,现在有了另外一番领悟。
宋南来读到兴起,左手放进口中沾了沾唾沫继续翻页,右手不自觉朝桌上伸去,以往总会有一杯热茶在那里等着他。
可如今摸索了半天,除了一手的灰尘,什么都不曾抓住。
宋南来停顿了一下,晚间才被束起来的的头发再也遮挡不住脸上的苦涩。
一张老脸因为常年酗酒而变得枯黄,脸颊上松弛的肌肉在控制不住的抖动。
他轻轻叹息一声。
是啊,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宋南来弓着腰身,缓缓抬起头,眼神浑浊的看向窗子。
那层早已失去韧劲的窗户纸在风中向屋内鼓起,屋外的凉意也顺着纸上的一个破洞,将他冻了一激灵。
透过破洞,宋南来发现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个小秘密。
那棵无人过问的枇杷树随风摇摆,即使叶子掉光了,仍旧屹立不倒。
宋南来痴痴的看着窗外,左手继续翻书。
就在此时,一张暗黄的信纸从书中掉落下来。
飘飘荡荡,正好躺在他的脚边。
宋南来低下头,疑惑的盯着信纸,这也不像自己过去摘录的东西。
怀着好奇的心思,他弯身将之捡了起来,等抬起头,一张脸病态的红了起来。
好似弯腰都要花费他不少的力气。
宋南来打开暗黄信纸,上面写着一段话。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徐颖绝笔!”
老儒生不敢置信,一遍又一遍读着上面的话,眼睛莫名的湿润起来。
他认得妻子的名字,更认得妻子的字迹。
这歪歪扭扭的一笔一划应该就是妻子留给自己的绝命信件。
而信件的含义一目了然:
两条鱼儿互相吐着唾沫,费尽心力想让彼此活下来,倒不如各自回到江湖里获取自由。
宋南来情难自控,深吸一口气,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只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他拼命捶打自己的胸口,久久缓不过来,比受到崔命的侮辱更让人难以接受。
直到眼前出现妻子的样子,宋南来才嘴唇颤抖的说道:
“颖儿,你是在怪我吗?”
“早知你如此痛苦,我宋南来就不该把你留在身边,害你丢了性命。”
这是妻子写给自己的唯一一封书信,也是最后一封书信。
宋南来虽然心中悲痛万分,但还是将其折叠好,放在了内襟之中。
他捂住胸口,此时已万念俱灰,昔日夫妻之间的琴瑟和鸣让宋南来感慨万千。
他盯着窗外那棵枇杷树,双手忽然无力的垂在身体两边,像个病入膏肓的活死人。
不仅骨气全无,心气也一并散了。
一个晃神,便是一个时辰之后。
深夜里,宋南来收回视线,孤零零的说道:
“你怪我,可我不怪你。”
“砰”,屋门被一群陌生人一脚踹开。
几个身穿夜行衣的壮汉鱼贯而入。
他们看着坐在书桌前失魂落魄的老儒生,竟然没从对方脸上看到惊恐。
领头之人开口问道:“你可是宋南来?”
那个年老依旧轻狂的老儒生闭上双眼,似乎一句解释也不想多讲,催促着几人赶紧了结自己。
“动手吧!”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死了就一了百了。
领头男子迟疑片刻,只觉得眼前老儒生并不像主人所说的那般狂悖。
他小声对手下黑衣人问道:“你们确定是他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呢?”
手下黑衣人面面相觑,还没见过这么急着求死的,一时间都拿不定主意,深怕找错了人。
不久,其中一个黑衣人壮着胆子说道:“就是他,白天我在酒楼见过。”
领头男子心中有底,毫不犹豫拔出一柄匕首,对着束手就擒的宋南来的胸口就刺了过去。
摆明了是要一刀致命。
而宋南来没有躲避更没有闭眼,反而主动挺起胸膛,似乎在幻想着那柄匕首能将胸前之物也一并扎入心脏。
仿佛只有滚烫的热血才能化解女子信件中的绝情。
匕首寒意愈发刺骨,油灯上的微弱火光似乎快要熄灭,不停的跳跃着。
宋南来枯黄的面颊变得苍白,眼看着匕首就要刺破身上那件做工精美的衣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灰白长发的男子破窗而入,一刀横在宋南来的胸前,替老儒生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大刀弯曲,灰白长发男子只不过轻抖手腕,便逼得下死手的领头男子毫无还手之力后退数米,将屋内的墙壁撞出一个洞。
领头男子倒地后,大口吐血,说不出一句话就昏倒过去。
剩余的黑衣人见状,大惊失色,如何也想不通此人身负何种盖世武功,竟能把身手不俗的领头男子伤成这样。
黑衣人们纷纷后退,紧密的包围圈再不成形。
可在想到任务失败的下场后,他们鼓足勇气拿出武器,对着来历不明的男子攻去。
而这灰白长发的男子似乎并不将这群黑衣人放在眼里,挽了一个漂亮的刀花后便将大刀收回刀鞘。
随后他大袖一挥,便将围攻而来的人扇倒在地。
轻松解决这些虾兵蟹将,灰白长发男子紧紧抓住宋南来的手:
“跟我走!”
宋南来早已呆愣在一旁。
他刚想问个清楚,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被来人硬生生拖拽出门。
灰白长发男子防范心极重,边跑边朝身后看去。
带着宋南来足足跑了一个时辰,他见追兵并没有跟上来,才在城外的一处山上停下了脚步。
宋南来几乎是被灰白长发男子夹在腋下逃跑,颠簸的山路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
所以刚一到山上,他便瘫倒在地不能动弹。
宋南来喘着粗气说道:“阁下...阁下究竟是何人?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救在下?”
灰白长发男子并没有回答宋南来的问题,眼睛盯着后方,语气不善的说道:“何方宵小,还不现身?”
宋南来起初还以为是追兵在后,可半天过去了,空荡荡的山上竟无一人出现。
他怒火中烧,断定对方是在戏耍自己,不免又想起了崔命的所作所为,当下不由得怒骂道:“崔氏很了不起吗?”
“之前在酒楼便折辱在下,此时更派人装作侠肝义胆的好汉。”
“真要我宋南来跪下身子,称赞一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你才肯露出真面目痛痛快快送我上路吗?”
宋南来大声叫吼,不顾形象的上前撕扯男子的衣袍,一拳又一拳的打在对方的身上。
他自知不是对手,可身为读书人的傲气让他决不允许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戏耍自己。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灰白长发男子也不气恼,就像棉花打在自己身上,任由宋南来对着自己胡作非为。
等到宋南来力竭之后,他才将对方护在身后。
灰白长发男子单脚一跺,地面上几颗石子弹了起来。
他单手握住石子,对着身前将近百米远的一座巨石射去。
“砰砰砰”
巨石承受不住冲击,四分五裂开来。
霎时间便露出了三大一小,四个身影。
灰白长发男子见几人无处躲避,语气冰冷的说道:“早在宋南来家,我就发现了你们的踪迹。现在又跟着我们来到此地,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跟踪我们?”
下午时分,男子也在天街附近的那座酒楼之中,有关宋南来的事情他也清楚。
崔命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为了保全崔氏的名声,宋南来肯定活不了今晚。
所以男子便早早跟在宋南来身后。
并不是他有着大慈大悲之心,想要救下宋南来的性命,只是他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男子本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守株待兔的猎人,没想到竟然还有几个陌生人也悄悄躲在宋南来家附近。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几人是否为崔命的后手,所以便一路不停歇的想要甩掉几人。
可没想到那几个陌生人还真是锲而不舍,男子好几次将对方几人甩在身后,可到头来还是让他们跟踪到此。。
此刻,男子正一脸警惕的看着对方四人,右手紧紧握住手中刀柄。
大有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便大打出手的意思。
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跟踪宋南来的陆寻几人。
陆寻见身份暴露便也不再躲藏。
他带着几人上前,拱手作揖道:“兄台,稍安勿躁,我们几人并没有恶意。”
灰白长发男子数了一下人数,发现只有四人,反问道:“就你们四个?”
陆寻不清楚为何有此一问,这不是明摆着吗。
但他还是认真说道:“就我们四人!”
紧接着,陆寻指了指男子身后的老儒生,表明自己来意:
“我等和兄台一样,也正是为了保护宋南来而来,还望兄台不要误会。”
宋南来在风中凌乱。
一路的颠簸让他的头发也不再一丝不苟,此时更是随意的散落在胸前。
宋南来心中疑虑大增,这些人到底是何居心?
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什么时候成了一块香饽饽,惹得两方人马前来保护自己。
若这还是崔命的阴谋诡计,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
灰白长发男子没有松开刀柄,对于陆寻的话只相信三分,另外七分保不齐对方就是在玩无间道。
他冷漠的说道:“如今宋南来已是安全,几位就此离去吧。”
“不送!”
陈大妞没想到此人如此不近人情,就算说不上是同道中人,可无论如何自己等人也帮上大忙了。
对方以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等人,也太无理了吧。
陈大妞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直接走到灰白长发男子的面前,指着对方的鼻子说道:“喂喂喂,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要不是我和我兄弟帮你们挡住追兵,你真以为你俩能相安无事到现在吗?”
“怕是早就死在乱箭之下了!”
陈大妞说的是实话。
就在那几个黑衣人倒地之后,一群身穿铠甲的巡防兵士也是来到宋南来居住的小院。
他们足有百人之多,二话不说便展开搜索,目标直指灰白长发男子和宋南来逃走的方向。
要没有陈大妞和陆寻留下来断后,只怕男子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宋南来也跑不了这么轻松。
男子一时语塞,怪不得一路之上看不见一个追兵,原来其中还有这般内情。
他放下握住刀柄的手,语气缓和的说道:“所以呢,你们究竟想要怎么样?”
陆寻见事情还有转机,暗中对着陈大妞竖了个大拇指。
随后他对着男子说道:“只是想和这位宋先生聊几句,还望兄台行个方便!”
男子想了一下,接着让开身子,可却没有离开宋南来半步,打定主意不肯给二人足够的交流空间。
完全不把自己当个外人。
接着男子将大刀杵在地上,眼睛微闭着说道:“可以,你们就在此地说吧。”
“我保证不偷听!”
陆寻没有计较。
毕竟事无不可对人言。
他拱手客气的说道:“宋先生,在下陆寻。冒昧的问一句,您对主谋崔命了解多少?”
灰白长发男子在听到陆寻的问题后,眼皮稍稍一抬,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对方几眼,但立马又闭了起来。
看来这几个人的身份并不简单,竟然也知道此事的背后有着崔命的身影。
崔氏的声名在隋朝可谓是如雷贯耳,连皇帝见了都得礼让三分。
这几人如此大张旗鼓的坏了崔命的好事,不是真蠢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应付。
只不过陆寻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男子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宋南来本不想过多提起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世家子弟,不过看在对方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他也只好如实相告。
“在下感激陆公子救命之恩,定然知无不言言不不尽。”
“这崔氏乃是隋朝最大的世家门阀之一,而这个崔命就是崔氏的一个旁支。尽管不是崔氏的核心人物,但背靠大树好乘凉,年纪轻轻就在礼部得了个不小的官职,算得上崔氏在朝堂之上数个马前卒中的中流砥柱!”
“宋某不过是位潦倒书生,平时日里也无交谈过甚的知己朋友,对这崔命也就了解这么多了。”
陆寻有些犯难了,光知道这些可还远远不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那先生可知崔命平时都有什么爱好吗?”
这下轮到宋南来犯难了。
他思前想后,最后还是给出了一个笼统的答案:“想来这些世家子弟都差不多吧,无非就是争名夺利!”
陈大妞一脸沮丧,像崔命这种有权有势的公子哥,除了争名夺利也干不了其他正经事!
这老儒生说的不是废话吗?
陈大妞直截了当的说道:“陆寻,你问他没用啊。他自己都穷酸成这样了,哪有能耐知道这些隐秘的信息。咱们救了他一命已经够了,还是赶紧走吧。”
宋南来老脸一红,被一个晚辈后生看不起,还真是有点伤自尊。
不过他也没有计较对方的心直口快,只是略带歉意的说道:“实在抱歉,帮不了几位,还望莫怪。”
陆寻本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救下宋南来无非就是觉得老儒生很是不一般,敢于逆着时代行走,心里由衷的敬佩而已,所以也不曾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落。
他对着宋南来说道:“宋先生言重了。陆某向来敬佩读书人的风骨。尤其像先生这般不畏权贵敢于仗义执言之人,陆某更是钦佩之至。”
“可正所谓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有些事非人力就可改变,先生此番逃出崔命的魔爪也莫要继续强求。”
“有道是水到绝境是风景,人到绝处是重生。还望先生珍重,在下告辞。”
陆寻对着宋南来一揖到底。
宋南来闻言,细细品味着其中的情深义重,不敢以长者自居。
他挥了挥两袖,也是一揖到底。
良久后才缓缓起身。
陆寻不曾忽视那个灰白长发男子,同样拱手作揖。
就在他带着几人准备离去的时候。
那个做人做事向来孤傲的男子认真开口说道:“你就是陆寻吧!”
“我是卞北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