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重了。
定西侯府中各处都点亮了灯。
冯泰在书房没有寻着侯爷,只好使人往各处问了声,遍寻不着,就先知会了陆骏和桑氏。
陆骏听了,并没有那般着急。
父亲虽上了年纪,却也不是混沌老人,前阵子还能带人马往江南为圣上办事呢,要体格有体格、要功夫有功夫,出不了什么大状况。
“没有出门吗?”他问。
“门房上都问了,说不曾见侯爷出府,且他平日出行的轿子、马匹也都在。”冯泰道。
陆骏又问:“问过姨娘那儿了吗?”
“问了,”冯泰答道,“姨娘也没有瞧见侯爷。”
正说着,外头传了话来,说是柳娘子来了。
姚嬷嬷迎了人进来。
柳娘子道:“问话的人前脚才走,我后脚就想到一处,冯总管,着人去春晖园看过吗?”
冯泰道:“姑夫人她们搬出去了,春晖园没有人住,也就……”
说着,他看向桑氏。
桑氏道:“侯爷没来问过钥匙。”
“去看看吧,”陆骏道,“没有钥匙,父亲想进还是能进去。”
桑氏应了声,只是神色里透出些犹豫来。
侯爷若真在春晖园,必定是在念着大姑姐和阿薇,他们一群人寻过去,万一侯爷正在情绪上,那多尴尬。
做儿媳的,这种父女矛盾本就不好劝,让做儿子的开口……
桑氏看了眼陆骏,心说,算了,一个说不对,还火上浇油。
至于陆驰,这事谁都能厚着脸皮胡乱掰扯几句,就陆驰最不合适。
这般想着,桑氏直接把钥匙交给了冯泰。
冯泰亦是为难,讪讪与柳娘子笑了笑。
柳娘子见状,暗叹了声:“我去看看。”
别管是真姨娘、假姨娘,论身份总归就是定西侯的妾,她还好开口些。
说来,她答应姑夫人进府就是为了对付岑氏,现如今目的达到,她也该功成身退才是。
只是久娘才改姓陆不久,且姑夫人母女刚刚搬出去,她们这头也火急火燎地搬走,岂不是在定西侯脸上左一个巴掌后、又接了一个右巴掌?
柳娘子怪不好意思的。
毕竟,全天下最晓得她睁眼说瞎话的,就是定西侯了。
丝毫没有男女之事,还是硬着头皮认了久娘,且从不会让久娘有居人篱下之感。
久娘被她和姑夫人骗了,打心眼里以为自己真的是认祖归宗。
而且,这些时日下来,或许是府里请的大夫好、用的药也好,或许是久娘再不用忧心家计、担心一家人本就不宽裕的生活会被她的病拖倒,情绪宽松后,久娘的身子骨好了许多。
为了女儿,柳娘子豁出去脸皮,继续本分地在侯府里住着。
既然吃喝了别人家的,那该出力时还得出份力。
开了锁,推开春晖园的大门,柳娘子果真看到了定西侯。
定西侯躺在摇椅上睡着了,听见推门动静才惊醒过来,防备地寻声看去,待看清来人模样,他才收起了戒备,也才留意到天色已经大暗了。
“什么时辰了?”他问。
柳娘子答了声,一面往里头走,一面又到:“冯总管寻不到您就到处问,我估摸着您可能在这儿,就过来看看。”
定西侯叹了声:“睡迷糊了。”
柳娘子进了正屋,把桌上的油灯点了。
黑沉沉的屋子瞬间明亮许多。
定西侯把躺椅又搬回了屋子里,在原处放好,手抚着扶手,定定又坐了会儿。
柳娘子看在眼中,劝道:“想她们了就去看看吧。”
定西侯闻言一愣。
柳娘子干脆搬开椅子落下来:“或者侯爷想找个人说说?”
定西侯失笑。
除了阿薇身世那样谁都不能说的部分,余下的内容,他其实也无处可说。
但或许是下午痛哭一场,此刻情绪缓和过来了,他看着柳娘子,道:“我只是在想,做母亲的都不容易。
你也是一位有体弱女儿的母亲,所以你更能理解阿念一些。
回想当日你在书房里说的话,确实是句句有理。”
柳娘子应了声:“这句话,您该亲口和姑夫人说。”
“我说了,也得阿念愿意听,过了这么多年,说什么都晚,我念念叨叨的,她恐怕还更生气,”定西侯苦涩地摇了摇头,“这点上,我比不上阿致。”
阿致年纪小,也没有因为岑氏的事把阿念和阿薇得罪狠了。
哪怕被阿薇吓得口无遮拦,胡乱骂人,阿薇也没跟他计较过。
少年人嘛,爱恨都直接,被吓惨了骂表姐,表姐和姑母被外人故意指指点点时又撸起袖子冲上去干架。
思及此处,定西侯道:“确实比不上阿致。说心里话,现在是忐忑又为难,近些怕她们烦,远了又怕再没有机会修复。”
柳娘子静静听他说了会儿,忽然开了口:“那侯爷去是不去?”
问了,她也不叫定西侯作答,只自己往下说:“当年蜀地太远了,只靠一个冲动的念头走不到那里,但现在不过就是两三条胡同,难道还支撑不到吗?”
定西侯的喉头滚了滚。
“您今儿愿意跟我说这些,那便是掏心掏肺,”柳娘子直白道,“我也不劝那些有的没的,您也别怪我说直了就不好听。
您现在就是想得太多,您把您前头三十年少想的那部分、一股脑儿全搁现在来想了。
那么大一团乱麻,不提能不能理顺,找不找得到线头都是两说。
事到如今,什么愧疚、后悔、难过,姑夫人又不稀罕,您跟她讲这些,不如看看您能切实地为她们做什么。
先做,再谈结果,也别计较得失了,算多了、最后就剩下‘失’。
乱刀斩乱麻,老祖宗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定西侯抹了一把脸。
柳娘子的话,给了他当头一棒喝,被那春日暖阳晒了一下午、晕头转向的思绪瞬间清明起来。
“是,”他重重颔首,“是该为她们多做些。”
不止是瞒住阿薇的身世,而是,有朝一日,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做金殊薇。
金家、金太师的案子,得翻过来。
牵涉到巫蛊案,牵扯到朝堂旧事,他好歹是个侯爷,他不出力,靠阿念和阿薇要忙活到什么时候去?
当然了,他去弄清楚金家案子,不是为了让阿念原谅,而是去做让阿念高兴的事。
自从白氏去世后,他自以为是为孩子好,却没想到,他所做的事情都害了他们。
几十年了,他或许再没有做过一件让阿念打心眼里高兴的事。
他也从来没有为真正的外孙女做过什么。
那就为了金家阿薇拼一把。
这是他的报答。
报答阿薇没有让阿念死在蜀地。
报答阿薇代替真正的余如薇,把阿念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没有放弃,没有泄劲,一直拼尽全力抓着阿念的手,一步一步地把她拽回来。
翌日。
定西侯拎着芸豆糕去了陆念和阿薇的新宅。
这宅子位于观花胡同,和燕子胡同一样同在西街附近,但却比高门接连的燕子胡同热闹很多。
走到中段,门板才刷新过的便是了。
青茵开门让了定西侯进去。
“一进院子,正屋三开间,左右厢房也明亮,灶房宽敞,院子里有一口井,打水做饭、洗洗刷刷都方便,表姑娘很喜欢。”她介绍着。
定西侯一边走、一边看:“这就好、这就好。”
阿薇和陆念今儿没有去广客来,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
桌上摆了一盘果子,看着像是山上的野果,大抵是前两天从庄子上带回来的。
陆念吃着,抬起眼皮瞥了定西侯一眼:“您今儿不当值?”
“中午空闲些,就过来看看。”定西侯道。
陆念“哦”了声,没有多余的表示。
定西侯见状却是松了一口气,没表示,总比直接把他轰出去强。
阿薇接了点心盒子,打开了。
陆念在庄子上松快了几日,情绪比最糟糕的时候好了许多。
她也不至于拿吃食撒气,便拿了一块。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定西侯的心又往下落了些,视线越过她们两人,投向了正屋方向。
门大开着,他能一眼看到靠墙摆放的供桌,以及上头的瓷罐、香炉、供品。
想到罐子里是什么,定西侯略哽咽了下,小心翼翼地问:“我、我能给她上个香吗?”
陆念没有拒绝。
阿薇陪着定西侯进去,取了香点上,递给他。
定西侯接过来,直直看着那小小的罐子,眼眶不知不觉间又酸了。
他赶紧把这股情绪忍过去,将香上至香炉里。
从正屋出来,阿薇回原位坐下。
定西侯咬咬牙,来都来了,他也在石桌边坐了。
“阿薇,”深吸了一口气,他开口道,“当年那案子,我来之前仔仔细细又回忆梳理了一遍,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
阿薇和陆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算在意料之外,但又有那么点儿突然。
事关巫蛊案的进程,阿薇了解得其实不算详细,她所有的讯息都来自于闻嬷嬷,而闻嬷嬷知道的,几乎都是姑母打听来的。
案发之时,先太子深陷泥潭,而祖父为了他辛苦奔走,在这期间,事情越来越大,卷入的人也越来越多。
祖父便是被卷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
京城风声鹤唳,明面上没有人敢胡乱议论,背地里的各种消息又实在不能确定真假。
姑母打听了一些,但和冯正彬的说辞一对、又发现不能全对上。
彼时也不能说冯正彬故意虚报,实在是姑母自己都吃不准外头暗处的流言,好在她足够敏锐,交代了嬷嬷很多,把人送出了京城。
再后来,巫蛊案落定。
远离京城的闻嬷嬷更是只能道听途说了。
可案件演化得一团乱麻,便是在京中待着都不一定能层层分析准确,就别说她们山高水远的了。
况且,真要论起来,还得是朝堂上、经历了完整巫蛊案的人看得更准些。
阿薇便道:“您都说说吧。”
定西侯整理了思路。
“金太师最大的问题是结党。”
“先太子敬他为师,且金太师本人桃李天下,多年间往来密切的学生确实很多,那些学生也不乏朝中有份量的臣子。”
“他们同时也与先太子关系不错,而太师又和很多人有银钱上的交情。”
阿薇一愣:“银钱上的?”
“其实起先被查的是肃宁伯他们,几家都在宝源有周转,宝源就配合着拿出了账册,”定西侯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那几家,问题有一些却不大,反倒是意外发现了金太师大大小小的往来票据,每一张上面,太师的落款都能对得上。”
阿薇听得惊讶不已,难以置信地问:“这能算是证据?这摆明了是诬陷!
祖父不是傻子!他要真的结党,真的拿银钱活动,何必用自己的名头?
连那王庆虎都知道拿不相干的远亲挂个名,我祖父能不知道?
他老人家的字天下闻名,字帖众多,会写他的字的人又不是找不出第二个来!
怎么、怎么能用这种东西就……”
掌心突然一热。
阿薇低头看,是陆念握住了她的手。
略显着急气愤的情绪不由地舒缓下来,阿薇回握着陆念,挤出个笑容来:“我明白的,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是证据,还是诬陷,全看拿着它的人如何挥舞大旗,全看那龙椅上的人的心、偏向了哪一方。
结果就是答案。
先太子被废,两位皇子身死,一位流放,多少臣子满门抄斩。
永庆帝信了先太子行巫蛊祸事,那所有向着先太子、帮着先太子的都有罪。
既然有罪,那就都是证据。
阿薇说这话时,神色很平静,但话语里的悲痛透露出她对这八个字的刻骨体会。
定西侯也是多年为官为臣,食君之禄,他自己能明白那些道理,但听到它们从阿薇这样的晚辈口中说出来,还是痛心不已。
没有经历过圣旨下的家破人亡,又怎么会有如此体会?
臣不敢言君错。
哪怕道了今天,定西侯知道巫蛊案是错案,他也不能直直地站在金銮殿里,说什么“错了就改”。
翻案,有翻案的步骤和章法,不能靠蛮劲。
“我亲眼看过那个字,”定西侯稳了稳情绪,和阿薇道,“和金太师的字太像太像了,不止是皮,还有骨。”
阿薇愣怔了下。
仿字,糊弄简单,要乱真,很难。
祖父的那一手字,阿薇在蜀地庄子上那两年临过贴,算是得了个形,瞒不过真正的行家,但那些只懂皮毛的人看了,看不出来问题。
靠着这个形,她仿写了冯正彬的遗书,也仿了姑母的字、一张小纸条吓冯正彬。
那封遗书是她讨巧。
手边就是冯正彬抄写的经文,且他多年写台阁体、不写金体,早已生疏,阿薇抓了几个特征,后半截遗书又越来越缭乱,钻了空子。
姑母自小学的就是祖父的字,又得过祖父指点,饶是如此,她的字也不能算是有了骨。
阿薇仿了,骗骗当时心神不宁的冯正彬,也够用了。
但今日,定西侯告诉她,那些伪造的证据上的字迹有皮有骨,这不是轻易能达到的。
“那个人一定很擅长书道。”
“他应当蓄意练习了很多年,或者不该说蓄意,那时候读书人练金体的如过江之鲫。”
“但是,大家会有大家的风骨,最初都是从临摹入手,造诣提高后,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自己的东西,有自己的格调。”
“他练得很好,而且,收起了自己的东西,只写金体,他在笔迹模仿上有很高的天分。”
阿薇总结着,突然灵光一闪。
她被字迹带走了思绪,反而忽略掉了其中另一个问题。
“宝源钱庄?”阿薇喃喃着,“虚假的票子能进宝源钱庄,又被查出来,宝源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是宝源把东西混进去了,还是他们本不知情、按衙门要求提供账册,而查此事的官员把伪证放进去了?”
定西侯坐得更端正了些,神色亦严肃。
“说实话,前些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看起来,好像哪一种猜测都有可能,”他深吸了一口气,坦言道,“后面我要说的,都是我昨夜得来的猜测。
宝源的背后是安国公府,这事儿你知道吧?”
见他如此慎重,阿薇也不由紧张了些,闻言点头:“听说过。”
“只是坊间传言,但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十,”定西侯道,“安国公有一位侄子,名叫章振礼,现任大理寺少卿。
会怀疑安国公,是早年间我与岑太保喝酒,他当时喝多了,提到过一句。
说章振礼的字写得特别好,别看他平日只用台阁体,但他行书草书楷书都出众,书道上下过很大的功夫。
还说,他都自愧弗如。”
岑太保本意应是夸章振礼的字,酒后多言,醒了也就忘了。
定西侯亦没有把那么句酒话往心里去,也就是昨儿半夜辗转反侧梳理金家案子时,倏地一个激灵,把这两者给牵上了。
一个爱好书法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苦练过盛行的金体?
岑太保自己就写得一手出色的字,能被他夸赞,能让他佩服、自认不如的,章振礼或许真的能得皮又得骨。
“巫蛊案是谁弄出来的,这不好说,”定西侯沉声道,“但拖金太师下水,宝源和背后的安国公不可能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