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根,我怎么这般无用”,谢陈靠在一棵水缸粗的巨大翠竹之下,喃喃自语。
从飞鸟峡走出后,他并未直接返回老松岭,感觉颜面无光,不想面对白藏,一个人在山林中漫无目的晃荡,不知不觉来到了竹海,这是在老松岭南侧数百里的一片翠绿竹林,覆盖了大片山头,不飞上高空,根本看不到全貌。密密麻麻的翠竹占满了全部空间,再无其他任何植物生存。
竹荫斑斑,即使是炎夏正午,也感觉不到热燥,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下,打在谢陈身上。少年漆黑似鹤年贡酒坛的皮肤上留下一片片黄亮光斑,他仅穿着一条金色豹皮裙,头发长到了肩头,炸裂似散开,夹杂不少树枝烂叶,身上酸臭味刺鼻。
哗啦啦,微风吹过,竹叶如锦被起伏,有无数枯黄竹叶飘飞,有一些落在谢陈头上,他也懒得打理。
“连根,你要是会说话多好”,谢陈抚摸过巨大翠竹枝干,墨绿色枝茎上有一团一团白霜,显得翠竹年长。
这是谢陈猎杀各种兽王时无意中发现的一片竹林,只因为这棵竹王太过巨大,引起了他好奇,不时便来这里歇息。后来,白藏告诉他,这棵竹子是割阙山百里翠竹的老祖宗,年岁很长,所有竹子都是在他根茎上萌发而生,是竹海帝皇般的地位,让他心存敬畏。
谢陈当即了然,草木树精吸收日精月华,越大越有灵性,说不得哪日就要蜕变,成为真正的妖仙,当然要尊敬。
他便给这棵竹皇取名连根,与石壁上那棵老松横刀一样,成为了割阙山内最让他期待的两株古木,希望他们能早日修成大道,然后,带自己上路。
“再不愿也要回去,总不能退缩”,坐了不知多久,谢陈终于起身,步伐沉重,向着北方走去。路上,看到有新发的竹笋,鲜嫩翠绿,顺手摘了几颗,“连根有灵性,说不定这竹笋也沾了仙气,多吃一些也许有帮助”。
身后,竹林在山风中摇动,哗啦哗啦作响。
少年又颓丧起来,“骗人的,去年吃了那么多,一点用也没有!”。
日头偏西,他终于走到了草屋山下,谢陈徘徊良久,终于鼓起勇气登山,他没有回老松岭,而是直奔山顶草屋。
“师尊,我错了,我没用,丢人现眼”,少年扑通跪在草屋门前,自语起来。
“实在没用,突破不了翠仪”,他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只求师尊不要将我赶下山”,谢陈痛哭,很心酸。
摆设极为简单的草屋,枯黄草叶搭建,内里只有一张竹床,透过门洞便可窥见全貌,白藏突然走了出来,脸色很冷,像是压制着滔天怒火。
“跪一边去”,看到自家徒弟这副窝囊样子,更加盛怒,他一脚将谢陈踢飞数米,然后化为金虹冲破天际。
“完了,师尊不赶我下山,自己跑了”,谢陈泪眼模糊,万般心碎,看着天边虹光放声大哭。
一直到夜深,月牙爬上枝头,谢陈才止住哭啼,他独自坐在草屋前空地上,四周空荡荡,唯一的山主丢下他跑路了,出门前一句话也没交代,少年以为自己被抛弃,心神灰暗。
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无数山头在天边排列,隐逸在夜色中,苍茫深林,少年一人,孤独,好像回到了前世自己独守的那个破烂小家,谢陈感觉全世界都在远离自己。
“呱、呱”,清凉月,夜枭啼鸣,山谷响空音。
“哇、哇”,密林深,山猫婴哭,高山荡孤魂。
谢陈想,现在,哪怕有一个鬼精神怪在身边,也好过如此凄冷。
“我没用,如此不堪,丢人现眼”,他望着北方,听说翻过无数座大山,穿越沼泽冰原与原始深林,就是北海,白藏在那里将他带回,“也许那里就能回家 ”。
“七府联赛要开始了吧”,谢陈低声自语,他虽然不确切知道七府联赛的内容,但猜测应该是北境几个修行宗门内弟子传人的对决。从丹斤府老府主话语中可知,割阙山之前没有弟子门徒,缺席了多年,现在有了自己,却还是不能突破,代表山门参赛。
每次想到这里,谢陈更感觉自己愧对白藏。
“我没用……”,谢陈又开始自语。
少年一个人呆坐到天亮,初生的阳光红彤彤,晒在他,哦不,起风了,来云了,阳光被阻挡。很快,大雨倾盆而至,天空电闪雷鸣,浓重黑云几乎要压在老松岭石峰上,距离草屋山顶也不远,漫无边际,电蛇扭身,极具压迫力。
“昨晚星夜灿烂,不该下雨”,被大雨浇灌,谢陈浑身湿透 ,他身下,一条条漆黑水流冲刷,皮肤也渐白净。
“丢人啊……”,只是想了这么一刹那,少年便再次低语,眼神空洞洞,失去了魂魄一般。
直到中午,雨歇云散,阳光爆射,雨汽水珠蒸腾,山林间白茫茫一片,湿热烦闷,谢陈没有察觉,仍旧喃喃自语。
夕阳下,少年全身塑染金黄,安静如雕像,依旧自语不停。
又一夜,月牙渐圆,繁星减少,夜幕依旧漆黑,只有偶尔响起的几声鹰鸮死鬼哭,谢陈呆坐,他一整天都未挪动。
第二天,万里无云,阳光晒下,带来高温,树叶打卷,草株低头。
“如此不堪”,谢陈嘴唇干裂,起皮,他浑然不知。
白藏是第三天下午回来的,身边还多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洁白长袍一尘不染,衣襟上却有泪痕,整张脸洁净白嫩,圆滚滚,虎头虎脑,眼眶中还带着泪珠,虽是男孩打扮,却像个粉嘟嘟的女娃娃。
“我没用,如此不堪……”,谢陈低头自语,头发炸起,身上积攒多日的泥垢被大雨冲刷,呈现一条黑一条浅的条纹,腰间披着豹皮裙,那是老山岭中最凶残的一头兽王,爪子都还在,闪着寒光。
“哇”,小男孩被吓哭了,他没见过这等骇人的东西,不知是人是兽,模样凶残,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嗜血而恐怖。
白藏大怒,走到谢陈身前,一拳砸在他脑袋上,发出打铁一样的脆响。谢陈遭到重击,翻着白眼被砸入地下,头颅埋在泥土中,双腿蹬直了抽抽。
“魔障,这些打击都承受不了,跪死也活该!”,白藏这声怒吼用上了道家清心咒,浩荡天音冲入谢陈脑海中如巨钟鸣响,他头晕眼花。
白藏转身对着小男孩微笑,“小童,过来,不要怕,他是你师叔”。他声音温柔,表情和蔼,整个人都很温暖。
谢陈突然从土中跳起,带起泥土纷飞,洒落一地,人还在半空,就惊叫道:“师叔?”。
他形似金雕展翅,带着野人一样的狂放气息,在半空中好像要扑食小孩的猛兽,小男孩刚准备走过来,遭他这一吓,顿时又大哭起来。
白藏眼见的愤怒,这是他少有的情绪波动,即使对谢陈锻打,也多是语气严厉,情绪一直很平静,甚至冷淡,现在却出手了,白影飞至半空,一脚把谢陈踹到远处,瞬间拍出五掌,砸下六拳,少年骨断筋折,躺在泥坑中哼哼唧唧,半天起不来。
“你这师叔,实在顽劣,不打不成材”,白藏对着小男孩解释,温声细语。
“师尊,我错了,我资质愚钝,往后加倍修炼”,谢陈也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不要赶我下山”。
白藏拉着小男孩走到他身边,好奇道:“我那只是嘴上说说,何时有过这想法”。
谢陈指着男童大吼,“你一言不发出门,带回来他,名义上叫我师叔,还不是想暗中将我排挤出割阙山,他好继承山门”。
白藏嘴角抽动,强忍着将他打死的冲动。
“我可从未要求你一年内突破翠仪,从始至终都是你给自己定下的心魔,甚至,我早就说明你突破不了,何来失望一说?”,白藏淡然道。
谢陈嚎啕哭声戛然而止,被白藏一句话点破心中障碍,山主说得,似乎有道理?
“一年无法破境,那就三年,你急什么?”,白藏对他的修炼速度当真放心。
谢陈灵台清明,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一般,骨头也轻了不少,可是,还是担心,扭捏道:“旁人总是要有闲话”。
白藏冷笑,“你是我弟子,割阙山修行,无需为外人评点”。
这话着实霸道,谢陈浑身暖洋洋,生出了不少力气。
“去远处沟涧好好清洗一番,换身皮再上来,脏乱污垢,这才丢我山门脸面”,白藏将他赶下草屋山。
谢陈一瘸一拐走下山头,不时回头望,看着白藏正带着小男孩介绍周围三山八岭七十二梁,讲解割阙山大好风光,他好生心酸,“莫说我初来山门时,即使现在也没有这待遇,山主真偏心”。
他一口气跑到十里外,在一处小水潭内洗澡,旁边是他从善桥城带回的一件青色长袍。
“这小子,命真好,该不会真被我猜中,他们两人合伙作戏,要逐步将我排挤出山?”,谢陈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自己割阙山继承人的身份岌岌可危,对男童充满嫉妒,还有无尽羡慕。
正在搓去泥垢的少年猛然顿止,惊呼道:“难道钱老祖所说不假,老白在外有私生子,这小子……”,他像是撞破了什么惊天大秘,做贼一样缩着脑袋往回看,仿佛能看出些什么。
十里外,白藏挥出一道剑气,金色神辉洒满水潭,血液染红大片。
出乎意料,谢陈绝对没想到,白藏发话,竟要他把小男孩带回老松岭,两人一起生活。
“哇哈哈,尹焰童,落在我手里可就不要随便哭闹了!我这也算是苦尽甘来”,谢陈内心狂喜,表面却不露声色,故作疑惑道:“师尊,这样不妥吧?”。
白藏细细交代道:“草屋是我清修之地,什么也没有,不便居住,你那边挺齐全。记得,每日三餐准时,荤素都要考虑,肉切小块,软烂,素菜种类要丰盛,饭菜好下咽。牛奶、羊奶、衣服什么的不要少,多从善桥城买一些,他是你师侄,将来能给你摔盆扛幡送上山的,好生照顾着总不会错……”。
谢陈已经听麻木了,机械地应着。
砰!
白藏突然出手,拳头极重,谢陈痛到大叫。
“收起你那些歪心思,照顾他只是一方面,你自身修炼不能耽误”。
谢陈猛拍胸口,咚咚响,“师尊放心,我绝不误事,明天一早就带着小师侄开始锻体!”。他心中嘿嘿直笑,这一年来,自己所遭受,绝不能少一点,要让尹焰童这个小师侄感受到割阙山的严厉门风。
“虽然很劳累,但每天能在磨练之余,锻打一番师侄,也算甘美”,谢陈陶醉于畅想中。
谁知,白藏摇头说道:“他就算了,你只用看顾好他日常,修炼这块不用多心”。
谢陈不甘心道:“他这小青葱一样的年月,不拿来磨练岂不可惜?”。
白藏只是扫了一眼,谢陈忙点头如捣蒜,“师尊安排定有深意,我这就带他过去”。
小男孩尹焰童不愿意,他心思敏锐,察觉到了谢陈一闪而逝的不怀好意,内心害怕,何况,这位师叔虽然换了行头,但皮肤黑糙,全是疤痕,眼神似刀一样锐利,显得凶神恶煞。
“不要怕,你若少一个手指头,他活不到明天”,白藏如此安慰。
回老松岭路上,谢陈跳脚大喊,“威胁,这就是威胁!”,他想不通,思不明,自己这根割阙山的独苗怎么就摇摇欲倒,很显然,白藏对这位尹焰童很上心,百般呵护,与谢陈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更过分的是,谢陈竟然成为了保姆,还要照顾小男童日常起居,一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要看管这个小孩子,那吃喝拉撒、洗旧换新琐事缠身,如何修炼自身,突破翠仪?
“山主屁股忒偏,这还不到分家产的时候,就坐歪了”,谢陈越想越气。
尹焰童年纪小,走不动山路,拉扯谢陈衣袖。
“嗯,你干啥?”,谢陈低头看他。
小男孩经不得吓,看谢陈瘦黑猴一样的脸庞上偏眼睛瞪溜圆,活像吃人的虎豹,忍不住就要哭出声来,谢陈大惊,一把捂住他嘴,小声说:“不要哭,有什么事就说,动不动哭鼻子,还是男子汉吗”。
尹焰童怯生生说道:“师叔,我走不动,你背我吧”。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谢陈扭头看向左右,树大林深,正是杀人越货的好去处,他真想把尹焰童扔在这里不管,可远处草屋内好像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谢陈拳头握了又松,勉强笑道:“好说,来吧”。
他将小男孩尹焰童架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爬山道。
“别说,小伙子火力壮,屁股上能烙饼”,谢陈走了一会,感觉肩膀上热烘烘,像是小太阳照耀,突然,他怒道:“尹焰童,你在我背上撒尿了?!”。
“没有,就一点,我实在忍不住了”。
谢陈站在原地,强行平复下暴怒的心情。
“师叔,你不生气吧?”。
“不气,一点都不气,你把尿撒在草屋竹床上我都不气”,谢陈猛翻白眼。
“哈哈,师叔,你当我傻,那是师公睡觉的床,不能尿”。
“别叫我师叔,你是我师叔”,谢陈无奈大喊,山主这是从哪里带回来的活祖宗,自己莫名其妙就升了辈分。
“明明我也是个十八岁小伙子啊”,他心里又不平衡了。
“对了,尹焰童,你是怎么认识山主的,又如何被带上山来”,这是谢陈一直奇怪的问题,白藏心情不好,他不敢多问,只能在小男童身上旁敲侧击。
尹焰童笑着说道:“师叔,你没听说过我吗,我可一直听他们提起你呢,北海谢陈,天纵之资,被师公看重带回割阙山,是不多见的俊杰”。
“想不到我在外面名头这般响亮”,谢陈有些得意,推辞道:“天纵之资就算了,当不起当不起”,毕竟尚未突破翠仪。
“你都是听谁说的这些?”,谢陈要打听清楚,一一记下,将来有机会定要上门拜访。
“我父亲、二师叔,他们经常提起”,说到这里,尹焰童有些伤感。
谢陈皱眉,想到了一些从未考虑过的事情,试探着问道:“你父亲是?”。
“我父尹度璟,是割阙山大弟子”,尹焰童大声说道。
虽然有猜测,谢陈还是一阵踉跄,差点把尹焰童摔下肩去,“完了,我不是独苗”。
“你父亲他?”。
尹焰童无声流泪,“父亲说割阙山不太平,带着全家跨海返回支援,路上遭遇伏击,战死了,还有二师叔,也战死了”。
谢陈一阵沉默,心中酸痛,对这些不曾见面的师兄,他不知说什么好。
尹焰童哭着说:“师公来了,杀光全部敌人,杀得好,我长大了也要这样杀死割阙山全部仇敌!”。
他虽然年幼,在谢陈肩上痛哭,但并不柔弱,内心里有雄心壮志。
谢陈不知,白藏曾与钱通评价自己一句略显俗气的话语,“虎豹之驹,虽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因为他一年前便暗下决心,要斩杀曹隐甲为师尊出头,报大军欺压割阙山之仇。
而今日,骑坐虎豹驹肩头的小男孩,则是鹰隼试翼,飞羽未张,却有吞幽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