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白藏再回来晚一些,谢陈就彻底没命了。
他在草屋山第四次下沉的危急关头,爆发出了超越极限的力道,双手撕裂山底,在石岩中打碎了一大片山石,挖掘出一个供自己翻身的狭小空间,终于得以喘息。
看着只剩五指高度的山缝,谢陈心有余悸,白藏将山地禁制设置在比他力量高一些但不多的水准上,用心良苦。
“如果不是这次爆发,就危险了”,谢陈尚未休缓过来,山体再次下压,刨掉的碎石夹杂在山缝中,被轻易碾碎,他大惊,想起自己还没有脱险,忙对着山体轰击,想要破开一条通道。
可是,那惊鸿一现的超越极限无法再现,他双拳损毁严重,却没有再打碎一块石头。
此后,整整一下午,谢陈只尝试成功了一次,那时山缝仅余两指,他不突破,自己就要身死。命悬一线时,他以超越以往的决心挥拳,感觉自己心神与身体完全融为一体,爆发出了强横力量,意念所至,力之所起,他成功主宰了自己的躯体,似神灵开山,打碎了大片山岩,开辟出一个五六丈大小的山体空间。
草屋山完全下沉,山缝碎石成粉,他被囚禁在山内,无法逃出。
少年力尽,躺倒在地,无法起身。
“哇,师叔还活着,壮哉!”,圆脸男娃尹焰童惊呼,白嫩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他跳到谢陈身边,手指戳戳谢陈脸颊,“还有温度”。
“别闹”,谢陈无力打掉尹焰童手指,趴在地上大口呼吸,卷起粉尘无数。他差点在山体内憋死。
白藏挑指,草屋山复位,巨大山岳落地,整个割阙山地面都在颤动。
“记下那种状态,要常伴你身,不能昙花一现”,白藏嘱咐了一句,准备返回草屋。
尹焰童摸着肚皮叫道:“师公,在神都峰、养心湖、澄然观、三千古刹游玩一圈,我饿了”。
白藏笑道:“从晚饭到现在也有两个时辰,正常。谢陈,快带小童回去准备宵夜”。
“遵令……”,谢陈有气无力。
“谢师叔,师叔最好了”,尹焰童蹲下身子,拉着谢陈手臂摇晃。
谢陈大叫:“别动,你这虎娃,我身体受伤,疼”。
白藏为了节省时间,一脚将谢陈踢飞,省得他翻越两道山梁。然后将尹焰童放在彩云上飘回,小男童咯咯笑。
“山主,你变了!”,谢陈趴在老松岭草甸上愤恨大叫,以往那位帅气冷酷无情,充满锐气的中年大叔,现在怎就这般,保姆?
不料半空中飞来一道金色剑气,差点砍断他后腰。
谢陈瘸着腿,压下满腔怒火,做夜宵。
“师叔,你的手艺比萃仙楼差远了,不好吃,不好吃”,尹焰童看着谢陈忙活半个时辰做出的一锅清汤竹笋面条,寡淡无味,摇头不吃。
“不吃就饿着”,谢陈才不惯他毛病,冷笑连连,自己盛起一大碗,翠绿竹筷高高挑起,呼呼吹散热气,扑噜一口吸入口中。
“呸、呸,忘加盐了”,谢陈将碗放下,撅着屁股在地上瓶瓶罐罐中找调料。
尹焰童小脸上满是鄙夷,嘴中啧啧不停。
“都是你在旁边催的,做这么急,能不失手?早上熬的米粥也不见你小子少吃,不知给我留一碗”,谢陈一边翻找,一边絮叨。
他真感觉是自己上辈子作孽太多,现在活受罪,天天伺候一个小祖宗。
尹焰童拍拍手,说道:“馊水一样的饭食,不吃也罢,我修炼去,吸收天地精华一样不饿”。
说完,他小大人一样背手走出木屋,盘膝端坐于石壁下。
“小虎娃口气不小,人模狗样坐那里倒像点样子”,谢陈端着大瓷碗,依靠门框上,吸溜着面条,嘲讽道:“刚断奶不久的小虎崽,知道什么是修炼吗,知道什么是翠仪华光?噗!”。
他好似见了鬼,吐出嘴中面,摔落手中碗。
因为真的有丝丝点点光华在向尹焰童汇聚,月光如水,将男童衬托如小石佛,圆嫩小脸上带着笑,随着他闭目,嘴唇龛张,无数彩色光华被他吸引,争先恐后钻入体内。
“你,你,你怎么做到的?”,谢陈跑到他身前,满脸震惊,嘴角面汤都未擦去。
他双手紧紧握着尹焰童双肩,用力摇晃。
“师叔别闹,贸然打断他人练功很危险的”,尹焰童拍开他手,有些不满。
“我说,你这是如何做到的?你才八岁!”,谢陈不敢相信,他无法想象,自己遭受一年折磨,看不见的翠仪华光,尹焰童只是像模像样坐在这里,就有了?
谢陈欲哭无泪,心中百感交集,思绪杂乱。
像尹焰童这般玩闹孩童都能轻易修炼成功,自己的努力,着实可笑。
难道这就是天赋,我谢陈到底差在哪里!
“师叔你傻哦,盘膝坐下,五心朝天,默诵功法口诀,自然不就可以了”,尹焰童天真无邪,脆生生说道。
谢陈霍然转身,神色可怖,“功法?”。
尹焰童有些害怕,轻轻点头。
他终于知道了问题,自己修炼这一年来,白藏从未传过他法诀与经书,只是锻打体魄,压榨肉身极限,他连修炼功法都不知!
谢陈直接跳下草甸,在千米山崖上飞奔,连山道都不走,直奔草屋!
往日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他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爬上草屋山,大气都不喘。
砰!
少年一脚踹开草屋门,大吼,“山主,你这偏心眼子的,不传我功法,何日能突破翠仪?”。
“这一年来一直在玩弄我!”。
白藏正在屋内心神御天,进入深层次苦修,被谢陈惊醒,他先是错愕,然后很快恢复平静,只是身后蓦然浮现三十六柄金色神剑。
啊,谢陈惨叫着飞出,摔落在草地上,身上出现三十六个前后透亮的血洞。
白藏缓步而出,左手掐诀,洒落清辉,谢陈伤口愈合。右手弹指,身后又有七百二十柄金剑闪耀寒光。
尹焰童趴在老松岭草甸边探头探脑观看,被血腥场面刺激,可又实在好奇,干脆捂着双眼,指缝大开,看着全过程。“师叔真抗揍,身上插成刺猬了,楞是咬牙不叫一声,搁我身上不得喊破嗓子”。
“师公这金剑成屏真好看,神光耀眼,也很锋锐,师叔那般结实的躯体都扛不住,被砍出血”。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晕死过去的谢陈被白藏一脚踹回老松岭,他骨头尽断,筋肉软绵绵,好像软肉摊在地上,几乎流不出血液,早在草屋前流干了。
“师叔,没事吧?”,尹焰童见谢陈全身白生生渗人,好像年猪被放了血一样,哭唧唧摇着谢陈肩膀,试图唤醒他。
谢陈哎呦了一声,这才回过一口气,他狞笑着说:“尹焰童,小侄子,胆敢坑害我,山主说那是你家传功法,我不得修行”。
尹焰童慌不迭解释道:“我家传下的功法不还是割阙山绝学吗”。
谢陈一愣,发现自己师侄说得好有道理。
这时,白藏传音说道:“你与他资质不同,安心锻体,不许再妄想!”。
山主发话,谢陈也不敢再多说,他失去了斗志,不想起身,看着天上月,为自己羞愧。白藏说两人资质不同,自己这般刻苦还是一无所获,尹焰童每日享清福,只是稍加修行便比自己进度更快,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小童,我是不是很差劲?”,谢陈苦笑,他这个师叔,竟然资质平庸,不如一个孩童,说出去都遭嗤笑。
尹焰童摇头似拨浪鼓,“师叔莫这般说,在我心中割阙山勇武不过谢师叔!”。
谢陈惊讶道:“我何以在你心中如此光辉伟岸?”。
“师叔,只要你愿意,每次从草屋山回老松岭,都可以不用自己走的,山主亲自相送,这待遇还不高?”,尹焰童不知是讥讽还是纯粹赤子心,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谢陈,小脸上是崇拜之情。
第二天一早,谢陈伤体复原,舍去锦绣袍服不穿,还是披上了那条豹皮裙,因为锻体强度太大,那些华美长袍确实禁不住折腾,浪费不说,还不实用,不如兽皮来的实在。
“月落日升,我依旧行!”,少年赤裸上半身,光着脚,站在老松岭上大喊,呼吸着清新空气,用呐喊发泄一腔闷气,为自己鼓励。
然后,转身进入木屋,乒乒乓乓做早餐,服侍尹焰童起床,穿衣,洗漱,落座,将饭食端上桌。
“我是师叔,他是师侄,倒反天罡,每日伺候这小祖宗”,谢陈心中发牢骚,继而畅想道:“等他姐姐归山,咱也享受享受师门长辈的待遇,每天饭来张口,身前有人操持,那滋味,呵呵……”。
尹焰童昨晚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位姐姐幸存,只是要在山下历练,暂未被白藏带来。在谢陈认知中,小侄子的姐姐,怎么也要十二三岁,这等年纪女子,必是落落大方,娴淑有礼,内外事物皆能安排。等她来了,接过抚养尹焰童重任,自己还能抖落抖落师叔的威仪,不时有人添茶倒水,简直就是美梦。
“凝神,心智涣散如何修行”,白藏出声,提醒谢陈注意头顶。
今日所练,还是扛山。
草屋压盖而下,谢陈静等,相比昨天,他有了一丝自信。
咚!
白藏有意加快草屋山下沉速度,巨岳砸下,谢陈举起的双臂登时折断,头顶遭重击,发出巨响,整个人都懵了,躺倒在地,耳中尽是轰鸣。
他不知,巨岳砸下时的强大冲击力极度压缩他体魄,他体内凝聚出的一些华光尽数崩散。这一年来,白藏数次动用手段将他肉身自发生成的翠光磨去,为的就是夯实道基,不致血气虚浮。
这才让谢陈误以为自己资质平庸,几度自我怀疑。
“与昨日一样,自己想办法出来”,谢陈晕晕乎乎中听到白藏声音,接着便是大山压在脸上,比昨天还降了半寸。
“小童,今天去中岳游玩如何?”。
“不想去,师公,昨天走路太多,脚疼”。
“那你想去哪里?”。
“我们还是先把北境游玩一遍吧,萃仙楼的菜好极了,比师叔做的有味道”。
“嗯,他手艺不精,日后要他好好磨练厨艺”。
透过山缝,白藏与尹焰童的交谈断断续续飘来,谢陈悲愤到要吐血。
“不争气玩意,要你何用,无法突破翠仪,与我同葬山底!”,谢陈双目因充血而红肿,他看着自己的手,愤怒大喊,不知是怨恨,还是发奋。
反正比昨天有了很大进步,古人云知耻而后勇,被谢陈拿来镌刻在山底,以便时时鞭策自己,他极度不甘,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一拳砸碎山岩,空出了丈大空间。
未等山体再次下沉,少年便举拳直打,一拳接一拳,毫不停歇,把自己的愤怒与憋闷全部倾泻而出,山体坚硬,他的拳头很快磨破皮肉,露出白骨,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双臂力气用尽,就用脚踹,用肘砸,用膝顶,他在山中苦练,闷头前行,要打开通往外界的通道。
那种超越式的爆发并不稳定,时灵时不灵,平均下来,十次中只有一两次能成功,但威力极强。超越了以往的潜力挥发出来,拳头上隐有锋芒,每一次攻击造成的破坏力都很可怕,并且,这种状态下,谢陈心神更加稳定,对身体的每一处掌握也更加牢固,往往是意念所动,拳锋披靡,轻易就可打碎大片山岩。
“只有这种状态彻底稳固,才算是踏上了一个新台阶,到那时,身体全方位提升,强度、速度远胜往昔”,谢陈意念通透,脑海只有这一个想法,疯狂出击,一刻不停。
不到天黑,他终于打碎了通往外界的通道,此时,草屋山还未完全落下,豹皮少年浑身湿透,汗水、血水与石粉碎屑交杂。
等到白藏带着尹焰童返回,已是深夜,小男孩大惊,“师叔比昨日还凶猛,自己打洞钻出来了!”。
白藏并不显得惊讶,在谢陈身上,他很少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将草屋山复位,便独自清修。
尹焰童看着摆满小石桌的四菜一汤,有鲜笋炒鹿肉,野蕨菜烧虎筋,红烧溪杂鱼,清蒸燕乳鸽,还有一个老松针炖熊掌,清香四溢,味道诱人。谢陈发现,老松横刀的松针有奇香,用来泡茶、做菜都极入味,便时不时采摘一些备用。
今天这餐,谢陈用出了全部功力,大显身手,想要让小师侄好好品尝一下自己手艺,与那萃仙楼的厨子到底差在哪里。
“师叔,回山路上师公给我买了水晶龙凤糕、金丝糖人和贵妃酥山奶油茶,这会肚子不饿”,尹焰童鬼灵精,担心谢陈有诈,虽然菜食极好,也强忍诱惑,不愿吃。
“不,你饿,吃”,谢陈面无表情,用大海碗盛满米饭,颗粒晶莹,饭香扑鼻,塞入尹焰童手中。
“这两天吃得油腻,有没有清淡菜肴?”,尹焰童试探着问道。
谢陈咧着嘴大笑,夹起一筷子鲜笋鹿肉放在他碗中,堆成小山,“年轻小伙子正长身体,净吃菜叶子怎能扛得住,多吃肉”。
石窟木屋内,红烛月色中,师侄两人趁着星光,借山间松风,硬是将饭菜扫光。
“小童,老实说,师叔手艺如何?”,两人躺在草甸上,皆是肚皮滚滚,撑到打嗝。谢陈对自己的厨艺还是颇有信心,毕竟从小就自己做饭养活自己。
尹焰童想了想,赞叹道:“食材鲜美难得,野味俱全,不失盛宴”。
谢陈被气笑了,这个小侄子人小鬼大,就是不说重点,“不要讲食材,说味道!”。
“师叔,我说实话,你可不要生气”,尹焰童提前做预防。
谢陈要他直言无妨。
“与萃仙楼的厨子自然无法比”,尹焰童大眼睛眨巴,说出实话。
谢陈佯装大怒,“讨打,不知说些孝敬话让师叔顺心”,他伸手在尹焰童腰间挠抓,逗得男童咯咯大笑。最后,尹焰童看求饶不行,便起身逃跑,在与他一般高的草丛中躲避谢陈挠痒痒。
师侄两人追逐打闹,踩翻大片草株,直闹到精疲力尽,再度躺倒,仰望满天繁星。
“其实,比我娘做的好吃”,尹焰童声音低沉,寂静夜,总是能勾起一些不愿回忆的往事。
谢陈扭头看到小男孩闭目哭泣,大颗泪珠溢出,轻声说道:“想家里人了?”。
“嗯,想我娘亲,想我父亲,想二师叔”,尹焰童压低了哭声,胸口掺沙子一样刺疼,他的双亲与长辈在返回割阙山途中遭敌伏击,全部遇难,仅剩下一位姐姐相依为命,此刻,却也在外面厮杀。
看着哭泣的小男童,浑身痛到颤抖,谢陈长叹一声,他有些明白为何白藏对这位小师侄如此宠爱了。
他伸手将尹焰童搂在怀中,小声说道:“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孤儿”。
石壁下,松涛声声响,叔侄两人聊到深夜,时哭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