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云看着桌上的杯子,轻轻在肚子里吸气,还真是不留余地啊!其实她没相过亲,提亲的话倒是听过不少,无非就是贬低她抬高对方,强行匹配或暗示她们高攀。尤其是她没了工作以后,就奇怪地迎来了一个介绍对象的高潮,有的媒人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领着男的上门相看她。无非觉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落井下石要趁早,都想趁着掉价,剜筐里就是菜。
那次也是,媒人直接领个男的来“串门”,听说是爱打架才从劳教所回来,脑袋后面有个鸡蛋大的疤,媒人的介绍相当积极向上:这孩子就性子直,讲义气,也不是啥大事,半大小子谁没打过架。家里的老小,以后全家扶他一个,日子差不了。男的磕磕巴巴地缠着她说话,她正好在练字,他凑在桌子边,比比划划的,好像说话是个力气活,结果一碟墨汁碰翻了,洒了自己一裤子。媒人和男人都跳起来,嚷嚷着是新裤子,她坐着纹丝不动,继续写字,母亲训她:成天就知道写字,一天天啥也不干,就知道花钱!最后变成了她们母女吵架。至于是不是吵架,懂的都懂,不懂的看着。这应该算是她最不给人脸的一次了。
可是,也是从那以后,她清楚地知道:她不会有工作,也不可能在现有的世俗里找到好对象了。贫寒的家门,孤苦的母女,她们早已被世俗圈在好人家之外。门当户对的观念根植在人的内心深处,婚姻里的权衡与算计从不会因破四旧和时代开放而改变。她知道这一点以后才发现,母亲比她知道的更早。只是还抱着希望,或者说幻想,希望女儿能找一个性格好,有文化、有志气,家庭和睦,父母双全的好青年。可是,这样的好青年,又怎么会看上她呢?
“不。”她从不认为自己多漂亮,一朵达子香也冒充不了雪莲,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只是完全接受你的条款。”
周伟健看着那张脸,刚才不知道想啥呢,黑眼睛里粼光暗动,脸上毫无声色,说发呆不是发呆,说思考不是思考,反正心思肯定没在他这。他也完全没有收到让她窘迫的目的。
他盯着那两片豆叶,不,这不是黄豆叶了,那种如植物一般的触感没有了,像是——猫爪子前的母麻雀?不,不是。没有那种虚张声势。也不是那种垂死挣扎。相反,太静了,沉静得如同破晓之前。如同堪破所有真相。他咋会有这种感觉?他看着那双眼睛,试图找到他刚刚感觉的东西,嘴上却是:
“这都一样。”他拿着他惯用的嘲弄表情,心里面继续分析:他为啥会有那种感觉,刚刚跑神在想啥?突然间沉静变硬的眼睛里,多了什么其他内容?为什么他似乎、仿佛、好像、感到了一种类似成年人的那种臣服感,特别像他刚回城时无事可干、无路可走的茫然绝望,更像阿康走了以后,他那种宿命的破罐子破摔。
“不一样。”幽暗的破晓之前认真地修正道,好像太阳要挣脱那黑暗,而黑暗则固执地沉静:“接不接受是我的问题,符不符合只有您有裁判权。”
谨慎用词,修正他的错误。一脸认真,让嘲弄消遁于无形。像一场谈判,最温和的语气,却驾驭着剑光般凌利的内容,这一下子激起了他好斗和好逗的心,他看一眼那棵黄豆苗,纤细得随时都能折断。
“呃,我——出去买包烟。”肖成业站起来。
“我这儿有。”他一伸手拉住那个要走的人,被拉住的人看着他,他就耸耸肩:“你还是呆在这儿吧。”这么个小姑娘,剩我一个人算怎么回事。而且:“我们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坐到这儿的,不谈会不尽兴。”转向对面的人:“是不是,小姑娘?”
对面的人严肃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不满意这个称呼,但没说什么。他在心里撇嘴:生气就好。他讨厌那种安静,这么大动静把他约来,她凭啥安静冷硬得跟黎明前天边的星星似的?
既然是谈判,那就谈啊。他一个商人还怕谈判吗!
“我的裁判权的确重要,但你的自我检验能力更为重要。”他看着那颗黄豆苗化成的硬星星,觉得下一秒就把她碾成小砂子才好:“你好像很不满意我刚才对你的称呼,但你只给了我这么个印象,我也没有办法。”他摊了摊双手,表示他不可言说的情绪,比如:上当受骗后誓要打一耙子的气愤,比如:没擦燃小火柴的不甘,比如:这黄豆苗这么把自己当盘菜她是咋想地。“而且,”他好整以暇地拖了个审视的停顿:“我对于你对文字的理解能力,还有心理的成熟程度都表示怀疑。你中学毕业了吗?我建议你好好学学习,多读一点书,五年之后再考虑你今天考虑的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