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寿阳城内部的动乱,很快便在南军洛口大营传开来。
萧子昭拿着马灵馥的书信,不免惋惜长叹。
他感叹的当然不是那裴询如何忠义,而是北将投诚一事,如同那煮熟了的鸭子,又飞走了。
然而从这件事可以洞悉到一个信息:攻打寿阳城的时机,真的到了!
内有太子亲临督战,外有寿阳内乱不堪。
如此天赐良机,又如何不抓住呢!
于是萧子昭亲自点兵三万,左翼以昌义之水军为首,右翼有萧靖艺属部五千为支援,萧子昭亲率两万水军,直奔洛上游而来!
太子说好的督战,自然也在萧子昭的主帅战舰上。
萧辰陪在太子身旁,一起观战。
虽说寿阳城距洛水不远,但要想破城还需击溃河岸上的几道北军营寨才行。
说句实话,此时的萧子昭心里没有几分胜算,全然是被迫的成分多一些。虽说寿阳城内乱,但战力还是在南军之上,若此时的索虏统帅有过人的统御能力,恐怕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而小太子却异常的兴奋,这毕竟是人生中第一次距离战场这么近,若能一举攻下寿阳城,拔下这颗插在京都北面的钉子,那便是新年送给父皇最好的大礼了!
左翼的昌义之立在自己战舰上,心事重重,他并不看好这次出击。
一方面,南军刚刚吃了几顿饱饭,身体状况刚有好转,而为了搬运粮食,日常操练也中断了月余,如此下来,士气和体力都还没恢复,战力也就不比以前了;再者,如此涛涛大水,战舰即便靠近了岸边,将士们也要洑一段水才能真正到岸上,有这么一遭,将士们就成了活靶子,自己从京都带来的五千将士,加上北徐左营的五千余人,战后能生还的恐怕没有几成了!
如此想法和右翼的萧靖艺如出一辙,而萧靖艺这边原本还有其他打算。平日驻扎在荆山一带,时不时的侵扰一下北岸的敌军,还能占些便宜,但要是大规模的正面战场作战,输赢多半是吃不准。都说水火无情,这大水能淹寿阳,怎么可能躲着南军走呢!
不到一个时辰,萧子昭的中军战舰便在寿阳城外的洛水近岸停了下来。
原来的河床早已被淹没,各处水位还摸不清,如此一来也不敢贸然靠近敌军营寨。
望楼上的旗手挥动着彩旗,进而鼓声大噪,将士们得令后纵身钻进了水里。
再看岸上的北军营寨,弓弩手张弓搭箭,阵阵箭矢噼里啪啦的朝岸边射来。
战舰上,抛车接连弹出滚石,将营寨砸出了多处窟窿。
紧接着,南军将士陆续爬上了岸,举起手中兵刃便冲了过去。
小太子兴奋不已,抓着栏杆大声呼喊:“杀进去!直取寿阳!”
战舰上,又放下去数十条小船,剩余的将士便乘着小船奔向了对岸。
当大军快要冲到营寨大门时,只见一阵阵火矢冲射过来。
众人举起盾牌抵挡之际,又见脚底下生起了丈余宽的火墙。
那便是北军早就设好的防御坑,里面填满了火油,经营寨上面的火矢引燃后,瞬间就形成了一道又长又宽的火海。
一时间,叫喊求救声四起,刚要乘船的萧子昭被萧子明等人拉了回来。
小太子也愣在一边,慌了神。
“都督,快去救他们啊!”
“快啊!”
营寨大门外,连接着河水一片浓烟滚滚,全然分不清了进退的方向。
此时,寨门大开,千余索虏骑兵冲杀过来,那敌军将领,便是韩方兴!
东侧,李神亲率五千余骑,朝着刚刚下岸的南军右翼将士杀了过去。
本就逃命无门的南军将士,根本来不及还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砍掉了脑袋。
“萧都督,鸣金收兵吧!”
萧辰大声唤道。
萧子昭两眼通红,望着岸边四散溃逃的将士,多数是葬身火海,或是被砍杀了。
要说此时的昌义之在哪?
他所在的左翼本是前锋,皆因萧子昭心中急迫,战舰又比两翼的速度快,于是乎中军两万余水军便不自觉的成为了自己的前锋。
昌义之和萧靖艺,一左一右,见大势已去,只得在战舰上放些箭矢回应作罢。
南军洛口大军,一年来的首次大战,前后不过半日,便草草的收了场。
萧子昭颜面尽失,跪在太子面前不敢抬头。
洛口大帐里,众人闷不吭声。
门外的小风儿吹得人心更加浮躁了。
“前番我便谏言,断不可贸然出兵!”
昌义之立在一边抱怨道。
“三军将士刚刚填饱肚子,哪里有气力!”
“如此作战,别说是攻破寿阳,即便是镇守洛口,亦难为之!”
“老将军这是何意!”
轻车将军萧子明,站起身来瞪着昌义之喝道。
“左翼既为前锋,为何中军冲到了敌阵之中,却仍不见左营将士?”
“中军战舰迅如疾风,我左翼又如何能追得上!”
“呵!如今我二哥下落不明,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子明住口!”
萧子昭大喝一声。
萧子明见状撇着嘴退到了一旁不说。
“三军失利,罪责在我!”
“请太子殿下严正军法,降罪于我!”
萧子昭说完,俯身叩拜。
太子此时亦是黯然伤神。
摇了摇头后才缓缓开口。
“寿阳遭遇大水,本为良机。”
“可我军粮草刚刚得到补充,士气低落,战力大减,这亦是事实。”
“此战我军虽败,但都督出兵之令,并无过错。”
“我定会向父皇奏明详情,至于如何处置,还需由父皇定夺。”
“都督请起吧!”
萧子明会意后将萧子昭扶了起来,立在了一旁。
“萧刺史。”
“末将在!”
萧靖艺拱手上前。
“我军伤亡,可有计数?”
“回太子殿下,我军共计战死了两千五百余人,伤者......两千余人。”
太子听后顿了顿。
“才不过半日......便有如此损伤......”
“你们回去,好生抚恤他们吧!”
“是!”
却说北徐吃败仗的消息,不日便传到了京都建康宫。
皇帝闻讯后是神色低沉,忧心忡忡。
之前雍州御敌,死伤数万,还折损了一员大将。
如今刚到夏天,北徐又死伤了近万余人。
这一西一北,皆是伤痕累累了。
于是皇帝便下了一道圣旨,发往了北徐。
寿阳遭水难,南军遇挫折,皆为天时不利,人心不和。
昌义之和萧靖艺早就看出了这一层,他们作为当局者,能有如此判断不足为奇。
但有一位奇人,看到的不止是失利的原因,更看到了其中的机遇......
这日,洛口大营来了一众人,为首的便是北徐州刺史王足。
“末将叩见太子殿下,萧都督。”
这王足和萧靖艺一同镇守荆山,今日来到洛口,除了要粮,恐怕也没别的事了。
于是萧子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小太子微笑着扬手示意:“王将军快快请起。”
只见王足起身拱手:“我圣主有旨:军中凡有贤能,不分品阶,皆可直言进谏!”
“末将斗胆,得知殿下将回京复命,末将欲随殿下左右,进京面圣!”
大帐里的人顿时都惊呆了。
这王足平日里蔫不拉几的,来到北徐任职后就没什么功绩,他还想去面圣,真是想瞎了心了。
“父皇确有此诏令。”
太子微笑着扬手示意。
“只是不知王将军面圣,意在何为啊?”
“额......恕末将直言,我军失利于寿阳城外,实乃天时不顺所致。”
“我有一计,可破除窘境,不过还需向陛下当面谏言!”
萧子昭本来就心烦,今日又见这个王足刻意想越过自己,说什么面圣谏言,难不成你还有什么真本事了?
“呵呵呵,王将军既有良策,我身为都督,定会与诸将军商议定夺,汝何不在大营里说呢?”
只见王足再次跪地,接连叩首。
“还望都督恕罪,末将此计......”
“此计还需面见陛下,才能道出!”
太子、萧子昭、萧子明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番,拿他也没办法,毕竟不分品阶,直接谏言是圣主的旨意。
“呵呵呵,莫非汝所言之策,乃是天机了?”
萧子明捎带讽刺的接了一句。
“某之良策,胜似天机!”
萧子昭听后心里打了几个转儿,这老小子还真敢说啊!
奥,当着太子的面都不说,非得面见陛下才说,这分明是想邀功了,他是怕屋里这几个人把风头抢去了吧!
“既如此,萧都督意下如何?”
太子看着萧子昭说道。
“末将......谨遵太子之令!”
“嗯,那好。”
“我正准备回京复命,王将军便同我一起吧!”
“末将......得令!”
如此,太子一行人,于次日早晨乘着车马赶赴了京都。
东堂殿里,朝廷各署衙首脑顺次列坐,为听取王足的计策,开了一个专题会议。
“将军既有良策,乃我南国功臣,朕今日特将朝廷肱骨召来,商议破城之策。”
“还望将军知无不言啊!”
皇帝一番安抚和期冀,王足的心里是暖意融融。
于是他含泪跪地,叩首再拜。
“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我曾驻守寿阳多年,深知淮水变幻莫测,寿阳乃易守难攻之地,况且那统帅李崇已苦心经营多年,寿阳城已是固若金汤!我军虽举兵数万,亦不能战胜城内数千将卒。然而此时寿阳城内有士卒数万,我军断不可轻举妄动!”
“据我多年观察,若破寿阳,必在于水!”
皇帝示听后意喜儿,差人将淮水舆图撑了起来。
而后喜儿朝王足拱手示意。
只见王足接过一支楠木杆,在图上比划着。
众人也便跟着他看向了那舆图。
“观淮水之势,汇于洛口,行经荆山,逶迤钟离,蜷于浮山。”
“今逢春夏之交,河汛初至,但还未成往日之态。我军当筑一长堰备之,待夏秋时汛期一到,便可聚水成兵,回灌上游,如此,寿阳必破矣!”
众人听后皆瞠目结舌。
皇帝本来微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望了下去。
“王将军此策取地利,顺天时,诸卿观之如何啊?”
中书令徐修仁听后站了出来。
“不知阁下所言筑堰,欲选地何处呢?”
王足捋捋胡须,仔细端详着舆图。
“从地势上来,当于荆、涂二山之间,最为妥当。”
“可荆、涂二山乃我御敌前线,若于此处筑堰,恐受索虏侵扰,届时筑堰难成不说,亦会使我军大受挫败,故而此计断断不可!”
徐修仁朗声回应道。
“额......”
王足眨了眨眼,毕竟徐修仁说的也挺有道理。
“徐令所虑甚是,不过在我看来,筑堰选址,还有一处。”
王足再次指了指地图。
“诸位请看,钟离郡既已为我所有,其城墙完备,内有粮草接济,外有洛口屏障,实为易守难攻之地。而浮山乃处其右,周围有涣、洨、沱、沥涧四水汇入,四水于淮水主干道汇聚一处,正是地利所在!”
“加之淮水沿岸百姓富庶,人口密集,陛下可发出一道旨意,征北徐、北兖、南兖三州徭役十万,于浮山修筑长堰,再于洛口至浮山之间疏浚河道,待汛期一到,便可以水为兵,大破寿阳!”
皇帝听后连连点头,内心更是振奋。
这个王足虽是降将,早年间以北国几座边境城池归顺南国,为了表彰他的投诚,皇帝便敕封他为北徐州刺史。
如今寿阳城战败,他能直言进谏,提出了对策,足见他的一番赤诚之心了。
为了给众人一个面子,皇帝还是朝着堂下左右看了看。
徐修仁闷着头思索了一番,而后低头拱手:“陛下,筑堰耗费钱粮、木石甚巨,不仅如此,还要大征徭役。如此劳民伤财,即便取了寿阳,恐怕得不偿失!”
“如今我南国新政始兴,然土地之策尚未在国中全面实行,淮地虽富庶,可如此行事,定会侵损百姓生存之本,还望陛下......三思!”
“陛下,徐令所言不无道理。”
周开逸走到徐修仁旁边,朝堂上行礼。
“兴兵征讨本就损耗巨大,今若筑堰聚水,于府库而言乃雪上加霜,况且筑堰成效尚不明朗,若轻言筑堰,而不能确保其功效,恐为无稽之谈!”
御史中丞司马褧,听了这话挺身上前拱手。
“征讨北国、收复失地,乃我一贯国策。徐令和周舍人如此咆哮朝堂,未免过于激动了!”
“既如此,司马御史有何见解?”
周开逸绷着脸问道。
“自古育民之策,皆行与民休息,恳田养民。然国逢大难,庶民之命亦当随以家国。君子成大事而问天地,既然要成就大业,哪有万无一失之理!反观南新蔡、江夏二郡新政试点,亦是耗费甚多,其成效虽好,但朝廷还未曾能收到过二郡一颗粟米!反观筑堰之策,外有天时地利可占,内有南国人心所向,又何愁不能成功呢!”
众人听后无不拍手称快,顺着司马褧的话附和了几句。
司马褧见状朝着堂下低身拱手。
“诸位,若寿阳城破,那索虏必将被我兵将之勇所折服,到那时,我南国大军便可直逼洛城。”
“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二位既是朝廷肱骨,又如何要自灭志气呢!”
徐修仁和周开逸二人挤着眉眼,不再言语。
袁昂在一旁频频点头,对司马褧的一番话表示赞同。
皇帝眨眨眼看了看袁昂。
“袁尚书,依你之见呢?”
袁昂听后快步向前,低身拱手。
“陛下,北徐战机千载难逢,臣力主筑堰聚水。”
“不过据臣估算,仅发民间徭役恐不能支撑,应补充以前线将士、冗从杂役,众人齐心协力,方能在汛期之前完工。”
“至于银钱石木......”
袁昂眨眨眼不再言语了。
皇帝听后点了点头,看来这事儿就能定下来了。
“此计策即为北徐州所献,银钱石木可从江左诸郡筹集。”
“尚书省掌管银钱人口,此事,就由袁卿着手操办吧!”
“微臣领旨!”
袁昂俯身叩首。
“祖暅、陈承伯。”
材官将军祖暅、司空临川王长史陈承伯,上前叩首。
“微臣在!”
“你二人即刻前往浮山一带,勘察地情,务必要仔细!”
“臣遵旨!”
萧辰站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可自己却插不上嘴。
一方面确实不太懂,另一方面今天朝堂上的这种局势,皇帝明显是得了道一样,对筑堰的计策甚是看重。
北徐大军迟迟没有成果,如今王足献此计策,就如同给了一个突破口,皇帝自然是欣然接受,哪里还有什么商议了。
也是难为了徐修仁和周开逸二人,都这份儿上了还敢说大实话。
如此,众人各自散去,徐修仁和周开逸落在最后,二人摇头叹息着。
“北徐、北兖、南兖之地,兵民不过百又五十万,如今却要征发劳工十万,青壮之辈恐怕所剩无多了。”
“如此一来,那万亩良田便无人耕种,边关戍守亦无人能补充......诶!”
周开逸忿忿不平。
“看来陛下是有意让尚书省从扬州等地征发徭役了,加之钱粮木料亦有摊派,如此一来,江东之地......再无富庶可言。”
“如此劳民伤财,陛下就不明白吗?”
周开逸摇着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开逸啊,你我既为中书官吏,建言献策之事已经尽力了,事到如今,便听天由命吧!”
“二位留步!”
萧辰赶了过来,低头拱手。
周开逸回身一看是萧辰,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
“萧常侍,适才朝堂议事你可听到了?”
周开逸凑到萧辰面前,像是在质问他。
“听到了,听的清清楚楚。”
“那......你为何一言不发?”
“我......我发什么言?我能说动谁呢?”
萧辰摊着手,很是无辜。
“退一步讲,陛下和诸位臣工那么笃定,即便我们说出不同意见,又有什么用呢!”
“呵呵,萧常侍持节出使北徐州不过月余,竟然学会独善其身了!”
“恕我周开逸眼拙,不敢苟同!”
容不得萧辰继续解释,周开逸愤然离去。
“徐令,你说我......”
萧辰转身想继续向徐修仁解释,没成想被他打断了话茬。
“常侍向来快人快语,筑堰之事如此重大,你却一言不发,徐某也甚为失望!”
“我......徐令......”
“是啊,如今你享千石爵位,领常侍之职,又频频受到重用......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萧辰了。”
“为官之道在于因势利导,实乃......人之常情啊!”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徐修仁说着,稍作拱手,朝着周开逸追了上去。
从去北徐州开始,萧辰一路就磕磕绊绊,如今回到京都,还得罪了两个视如兄弟的好朋友。
可千般委屈,万般无奈,又能和谁去说呢!
有道是:
山水轮转尽是非,人心多变在朝闱。
欲卸绛服归林野,回身难舍当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