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迪文和曲余同受限于自身掌握的权力,他们所能动用的对抗措施必然只能局限于本地,而没办法上升到更高的层面。而且所使用的手段还不能过于激进,否则进一步激化矛盾就可能会引发两国冲突,就算石迪文不怕,曲余同也未必愿意见到那样的结果。他想要的只是尽力保住自己的官位和财源,但并不希望海汉真的对大明发动战事。
他们所提出的解决方案可以说已经考虑到了各方的利益和顾忌,但考虑得周全并不等于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正是因为作出了太多的妥协,所以实施过程中会有很多环节都存在风险和漏洞。陶东来作为旁观者,自然更为清醒地注意到了这些问题,所以并不赞同他们的主意。
曲余同此时也颇为沮丧,脸色灰白,无精打采地说道:“难道真要将宁波府拱手让出?这……唉,本官实在不甘啊!”
陶东来微微摇头道:“你们不用急着放弃,这事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两人一听陶东来这话,似乎事情尚有转机,石迪文连忙问道:“陶总,你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化解这个危机?”
陶东来微微点头道:“如果你们的对手真是杨嗣昌,那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曲余同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立刻起身深深一揖道:“还请陶大人明示,接下来需要如何行事才能化解眼前危机,本官必定全力配合!”
陶东来摆摆手道:“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什么都别做,先等消息。”
“等消息?等哪儿的消息?”曲余同不解地追问道。
陶东来指了指自己鼻子道:“等我的消息。近期我国和大明之间有些事情要商议,届时应该也会谈及到两国间贸易关系问题,我会找机会提一下宁波这边的情况。曲大人对两国贸易极为重要,我国当然会支持曲大人继续留任。”
曲余同闻弦歌而知意:“原来陶大人此次来大明还会与杨嗣昌碰面?”
陶东来口风倒是很严,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见不见他目前还没定。不过曲大人放心就是了,你遇到的问题,在宁波的确是大事,但放到更大的环境中来看,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解决。退一万步讲,就算宁波知府要换人,曲大人也不用担心退路,今后如果愿来我国发展,不管是继续走仕途还是经营其他产业,都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
曲余同连忙应道:“陶大人真是过奖,那曲某便在宁波静候佳音了。”
陶东来对曲余同还是比较赏识的,此人能在几年前就果断与石迪文联姻,其眼光和胆魄在大明官员中都可算是上乘,而其担任宁波知府一职已有数年,治理地方的经验也不差,如果能挖到海汉来当地方官,应该也能很快适应。当然了,要发挥其最大的作用,目前看来还是继续留在宁波知府的位子上比较好。有他在宁波坐镇,海汉在江浙地区的贸易状况也会更有保障一些。
石迪文倒是没急于询问,陶东来所说的解决办法,让他联想到了自己掌握的一些消息,不过这些消息并不方便在曲余同这个外人面前讨论。
曲余同从宁波城大老远跑一趟也不容易,石迪文自然是要设宴款待。不过考虑到陶东来的行程保密,加之可能还会谈及一些敏感话题,所以也没安排陪客。就连曲余同的幕僚何肖都没上桌,石迪文安排手下亲信段天成代为接待了。
曲余同自然有些好奇陶东来为何会来到舟山,而且先前听他口气似乎还要与大明高层人物会晤,当下便拐弯抹角地打听消息。不过陶东来仍是口风极严,绕来绕去就是不作正面回应。曲余同见石迪文也没有帮腔的意思,大概料到此事有些敏感,便很知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陶东来虽然避而不答,但曲余同其实多少也能猜到几分。最近这几个月清军肆虐山东,眼见当地大乱之后又将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难以维持生计,只能外出逃难,而海汉一向垂涎大明的人口,每年想方设法从大明引入移民,岂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陶东来此时出现在舟山,或许便是与近期不断抵达定海港的大批移民有关。
不过这些原因都不重要,只要海汉能够助自己保住官位,曲余同可不会在乎有多少人口会从大明流向海汉。说得难听一些,朝廷肯定没有足够的能力赈济难民,如果没有海汉接走这些难民,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要么会死于饥寒交迫,要么就会为了生存沦为匪徒。被海汉接到海外安置,至少能先保住了性命,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帮大明解决了难以处理的隐患。
陶东来倒是主动提及了海汉目前安置难民的一些进展:“近期我国有大量移民要安置到台湾岛,劳动力比较充足,曲大人有没有兴趣在当地再置办一些产业?”
曲余同连忙应道:“这发财的买卖,本官当然是却之不恭了。还是如之前那样,建种植园如何?”
陶东来道:“经营何种项目,曲大人当然可以自行选择,具体事务与相关部门联系就行。石迪文,你帮忙给安排一下。”
石迪文点点头道:“没问题,回头我就让商务部的杨运跟何师爷联系,都按以前的规矩照做。曲大人有什么要求,到时候尽管直说就是。”
曲余同能够得到海汉充分信任的原因之一,便是他已经在海汉的统治区投资经营了一些产业,以经济作物种植园为主。光是高雄一地,便有面积超过五百亩的种植园,并在当地雇佣了两百余人为其打理这些产业。虽然目前尚未收回经营成本,不过长期收益前景看好,又有海汉保驾护航,所以无需担心这买卖会亏本。
曲余同在海汉的产业越多,所能得到的信任自然也会水涨船高。他也明白自己以这种投资的方式参与海汉殖民的开发,可以得到的好处远远不只是在经济方面而已。陶东来先前才说了会设法力保曲余同的官职,此时提及在台湾投资种植园的事,曲余同当然要投桃报李,果断答应下来再说。
相关的事务一向都是由何肖与舟山管委会的杨运对接,双方都是熟门熟路,合作方案也都有现成的可用,曲余同只要将银子存入海汉银行,划拨给海汉商务部,然后相关事务都会有人代办,他只需派人到当地监工就行了。而种植园开始有了收获之后,海汉官方会出面收购,货款也是经过银行划拨,结算之后曲余同在宁波便可提取现银。整个过程基本上都不用他操心,这么方便又好赚的买卖,他的确没有理由拒绝。
这种合作对海汉来说也是收益颇多,只要拿出殖民地的无主土地,便可吸引大明投资人出资开发这些地区,既解决了当地开发所需的资金问题,又给刚刚安置到该地区的移民提供了生计,可谓一举两得。而这些种植园栽种的各种经济作物在收获之后,海汉官方也会对其进行收购,对其进行深加工之后再出售到市场上,收益也极为可观。
而在获得经济收益的同时,海汉也会通过这种合作将投资人的利益与自身牢牢捆绑到一起,其中不乏就有曲余同这样在大明担任官员的人物。这些官员经不起诱惑,连家产都已经转移到了海汉的地盘上,其立场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顿饭吃完之后,曲余同便主动向陶东来和石迪文告辞,准备先行返回宁波,留下何肖在舟山处理后续事务。他之所以如此着急回去,还是因为最近官场局势不稳,有人想撬他的位子,就难免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所以他就连这次来舟山也是在夜间悄悄出城,不想让外界知道他的动向,免得又落下什么勾结海汉的口实。
曲余同离开之后,石迪文才向陶东来问起了心中的疑惑:“陶总,你这次北上打算真要跟大明高层会晤?”
陶东来微微点头道:“目前是有这个打算,但能不能成,其实还不一定。”
“这怎么说?”
陶东来解释道:“跟大明高层的会晤,需要提前几个月就进行安排。但目前山东大乱,而且北方的局势比较复杂,大明能派什么人出来会晤,目前还没有确定的人选。”
石迪文道:“那岂不是有可能你到了山东之后,还不确定要等上多久,才能见到大明派出的代表?”
陶东来摇摇头道:“应该不会在山东谈,福山县当地收容了太多难民,环境比较复杂,不太适合安排会谈,我准备把见面地点放在金州。”
“金州?”石迪文忍不住眉毛一扬:“那可能就变成三方会谈了!”
“说不定是四方。”陶东来应道:“朝鲜肯定也会很关注这次会晤,如果把他们排除在外会有些不妥。我打算让朝鲜也派使臣过来参与,哪怕没有他们没什么发言权,但起码会站队,是吧?”
石迪文闻言笑道:“真还是这个道理!”
其实最早提出高层会晤的并不是海汉,而是满清。当满清高层意识到与海汉的战争毫无胜算,而且在辽东的对峙局面持续下去会对己方越来越不利,他们便有了停战议和的打算。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季,满清在发兵攻打大明的同时,皇太极授命尚可喜,前往金州与陈一鑫展开停战和谈。不过尚可喜的试探并没有立刻取得皇太极所期望的进展,甚至可以说不是太顺利,在他派出的使者面前,陈一鑫并没有表现出和谈的意愿,直接开出了割让整个辽东半岛给海汉的天价条件劝退对方。不过在此同时,陈一鑫也将这个令人意外的消息通报了执委会,让执委会来决定是否利用这个机会谋取更多的好处。
对海汉来说,满清寻求和谈的原因和意图都不难理解,但其所能拿出的议和条件却没有什么说服力,满清既不愿赔款,又不愿割地,只想以瓜分大明为条件来劝说海汉停战,这怎么可能谈得拢。
执委会在考虑了当下的国际环境和局势走向之后,认为如果利用得当,或许能从和谈中谋取到极大的好处,但这好处的来源,却未必是满清。
如果海汉与满清和谈,那么最不愿看到这一幕发生的,必然就是大明与朝鲜两国。这两国如无海汉协助,都无法独力应对满清这个强敌,一旦海汉松口,那他们可就要倒大霉了。所以只消让这两国知道海汉打算与满清展开和谈的消息,就够让他们寝食难安了。
那么让大明和朝鲜也加入进来,就会形成一个对海汉极为有利的局面。撇开国力羸弱的朝鲜先不提,大明与满清就如同身处跷跷板的两端,谁能给海汉更好的条件,谁才有机会安安稳稳地踩到地上,而条件开得不够高的一方,那就只能先在空中悬着,等待命运的抉择。
而没有资格与这三个强国平起平坐的朝鲜,就只能死死抱住海汉大腿,因为三国中唯一能够保证朝鲜安全的也就只有海汉。就算海汉最终选择与满清停战,朝鲜也还是只能无条件地贴紧海汉,这样满清打狗也得看主人,至少还能保住朝鲜自家安全。至于像大明这种已经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对象,朝鲜就算心有戚戚,但也绝不会在当下这个节骨眼选错阵营。
举行四方会晤,无疑能让海汉有机会在这个乱局中获得最大化的收益。而这么大的事情,如果仅由军方的几名将领在北方主持,未免还是显得不够重视,所以陶东来亲自北上,便是为了主持这次重要的会晤。但为了保证陶东来的人身安全,海汉并未对外宣布此事,就连一路行程也全部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