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死眠
    听到无名这么说，米凯拉垂头，思索片刻。
    “正确的细节吗？”米凯拉说，“正如你所说，那些只是细枝末节。人们不会在意，而在意的人，也找不到出口。我也会为那些人调整，让世界变得更加真实。”
    “正如我所说，你的世界太幸福了，你缺少的——是痛苦。”无名说，“我不是想看别人受苦，但是正如我一样，一定会有很多人意识到问题，哪怕没有意识到的人，也会被一种虚无感包裹起来。”
    无名说：“痛苦，可以证明生命还活着。伱剥离了这一点，恐怕这梦境的前景不会乐观。在对人的灵魂和意识产生难以磨灭的影响前，快点解除梦境吧。”
    无名指着自己：“别的不说，我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你打算将我困在这个无限的囚笼中，让我在意识到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以后，再让我生活其中吗？我只会觉得一切都不再有意义。剥落了别人生存的意义，那样可太残忍了。”
    “笨蛋……”米凯拉低声说。
    “嗯？”
    米凯拉后退几步，离开无名，靠在栏杆上，捂着胸口：
    “我被渴望伤口的家伙折磨了百年，痛苦了几百年。又经过癫火一役，还是黄金律法的学习者，我会不懂痛苦和生命的伴生关系吗？”
    “在别人的世界，痛苦并未消失，他们会遇到艰苦的挫折，痛苦的经历。但最终他们会在崩溃前获得机遇。他们会获得更强韧的意志，更美好的未来。生活会永远充满挑战，永远应接不暇，永远向上，无暇思考世界的真实与虚妄。”米凯拉低声说，
    “你这边能一帆风顺毫无痛苦，只是因为……我不忍再看你受苦……为什么不懂！”
    “懂，懂什么啊？”无名挠头，“可能是因为苦日子过惯了吧，山猪吃不了细糠，你就别为难我了。放我出去吧，把其他人也放出去，我还得做他们的生意呢。”
    “你如果一定要痛苦，我可以给你。”米凯拉说，“你信不过我为你编织的幸福，我就把其他人挪到你的梦境里……”
    “但我赚到的卢恩还是虚假的。”无名说。
    “为什么要那么在意虚幻和现实？”米凯拉说，“我如果不优待你，你真的能分辨出这个世界吗？你又怎么不能确定，自己原本的世界不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米凯拉抓住无名的手，温暖传递到无名掌心：“这些触感、这份情感……难道你认为是虚假的吗？”
    无名感受着指尖的温暖，有些犹豫，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米凯拉惨然一笑，“无法理解我理解你的方式，也无法理解我的路线。我在我们尚未见面时、在我与你战斗时，就已经深刻地了解了你——你是唯一有可能冲破命运的人。如果有一个人要成王，唯有你有资格。”
    “没兴趣，我要当商人。”无名说，“人都没了，我当什么商人。”
    无名抽出手：
    “而且你确实让我发现了。你如果能做到天衣无缝，我们自然不会出现这种争执。但既然被我发现，事情就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相信我能让你为了幸福留下，让你留恋这片虚假的幸福。”米凯拉说，“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选择。”
    “显然你没能让我流连忘返。”无名看着米凯拉，“解除梦境吧。”
    米凯拉咬咬下唇，指向无名身侧：“这样你也要离开吗？”
    无名转头，红羽桶盔的太阳战士站在身侧，友好地打着招呼。
    温柔从无名眼中流露，他凝视着那骑士片刻，说道：
    “谢谢你，让我再看看他。不过不是只有你从癫火的事情里汲取到教训。逝者就是逝者，不是依靠我自己的记忆可以复现出来的。这幻影虽然美好，但对我来说也只是个‘虫子’而已。”
    无名回过头，不再看桶盔骑士：
    “而在梦中，他已经让我回到现实去了——回到我的战场上。你现在却要让我再沉沦回去吗？”
    “没有战场了。”米凯拉说，“只要接受我的方法，就不会再有战争了。这是完美的结局。”
    米凯拉严肃地说：
    “百姓幸福，安居乐业，这难道不是太阳的理想吗？为何离开？难道你没意识到，你的行为，本质上就是在渴求争斗与痛苦吗？你难道能说出我的方案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无名说，“像绘画一样美好。”
    “那为什么不留下？”
    “你放我出去，我告诉你。”
    米凯拉指尖攥紧裙角，挣扎着，犹豫着。
    最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米凯拉快步上前，在米凯拉掌控的梦境中，无名被米凯拉一路逼到房间的树壁。
    米凯拉伸出一只手扶靠墙面，限制住无名的头盔，欣长的腿伸出，抵在无名胯下，比无名更高大的身材将他卡在墙上，居高临下，眼眸逸散金光。
    “我知道，你会感到无聊。”米凯拉说，“我说过了，我很了解你，比你的那些员工都更了解。我知道你体质特殊，观感迟钝、痛感微弱、没有味觉嗅觉……生命的特征几乎消逝。”
    米凯拉另一只手修长手指伸出，在无名的胸甲上划动，一种酥麻与刺痛传递到无名的胸膛。
    “你会觉得我的世界虚无缥缈，我可以理解。毕竟你这样的人，只有使命能维系你的意志。”米凯拉说，“但在我的世界不一样——我可以赐予你那些观感。那些早已从你身上剥夺的知觉，那些对幸福的感知能力，我可以重新赐予你。”
    米凯拉轻轻一推无名的身子。
    天旋地转之中，无名不受控制地倒下。
    无名发现圣树消失了，自己躺在一片青葱草地，托莉娜睡莲密布在身旁，淡紫色雾气模糊了视线。
    一种带着一点点熟悉的陌生从无名的鼻尖升腾，在味蕾炸开。
    随后一阵压迫感袭上身体，还有柔软的触感和湿润的淡香。
    米凯拉胯坐在无名身上，沁香的气息沿着身上的光粒涌进无名鼻腔。
    “嗅觉、味觉、触觉……痛疼，麻痒，欢愉，充实感，饱腹感，肌肉的酸痛，休息带来的精神充盈……”米凯拉俯身，柔美面庞接近无名。
    无名的铠甲仿佛被软化变成一层泡沫。米凯拉从铠甲中沉降，半嵌融在无名体内，轻抚着柔软胸甲，
    “那些生命的活性，我会教给你这具活尸。就让我效仿一下死眠的仪式——感受吧，何谓真正的幸福，何谓完美的世界……当你知晓这一切，你会认同我的。”
    无名躺在地上，眼睛上翻：
    “其实我们初见时，你触碰我，能让我隔着铠甲感到温暖，我就觉得有点意思。不过，靠给别人好处让别人跟你一起玩、求认同啊？小孩子才用这招。”
    无名垂下眼眸，看向米凯拉：
    “不错，来啊。”
    无名只觉得胃部猛地一抽，腰子传来一阵猛烈的刺痛，淹没感官。
    交界地，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所有生灵没有意识地梦游着，回到自家安全的房间，补充体力，躺到床上，每个人嘴角带着恬静的微笑。
    只有挺立天空的两根巨柱，一颗黄金树干，一柱擎天火焰龙卷，还保持着自己的热力与生命力。火柱上卷曲的火焰蔓延远方，与黄金树干挥洒的光芒交织、融合、卷曲翻滚，互相遮蔽。
    绿茵地，淡紫色的雾气中，米凯拉侧躺在无名的臂弯，大腿搭到无名身上，轻抚无名的胸膛。几缕金发被汗水沾湿，贴在微红的脸颊：
    “怎么样，感受到了吗？”
    “不错。”无名说，“但是……”
    “但是？”米凯拉表情僵硬住了。
    “重新拥有人身的知觉，确实不错。”无名说，“但是我发现，这其实比不上我什么都没有时，完成使命时的兴奋。没有我死亡千百次，战胜强敌时的快乐。或许这就像水枪，压力越高，威力越大。而这样感官齐全，反而不如。简而言之就是——”
    无名振声：“无法爽到！”
    米凯拉一阵恍惚，飘逸的金发有些褪色，身形一阵模糊，在稚嫩少年和银发少女的形态之间切换。
    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
    米凯拉按住无名肩膀：
    “你如果不满意，我可以基于喜好定制。你希望有什么体验？”
    米凯拉的身形在模糊中变幻，变成锋利帅气的铠甲，变成傀儡人偶，变成树大枝细的巨大宝箱。
    头戴红羽桶盔的肌肉猛汉、胸口有龙心的卢恩熊、盘根交错的巨型章鱼……
    米凯拉的声音有些不稳：
    “什么会让你感到欢欣鼓舞，能接替你那永恒而艰苦的使命？”
    无名仰视着的米凯拉：
    “你不用费劲了。”
    米凯拉脸色惨白：“难道梦境中的所有感觉都无法让你兴奋起来吗……”
    “兴奋啊……”无名说，“我现在其实挺兴奋的。”
    说着无名一个翻身，将米凯拉压在身下，单膝压住米凯拉纤细的脊背，手掌从背后攥住祂的长发，按在泥土上。
    “这样能让你兴奋起来吗？”米凯拉说，“也好，或许让你更主动一些会更容易说服……”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换个方式，也不会带来更多的改变。”无名说，“米凯拉，知道我为什么接受你的这番挑战吗？”
    “这不是挑战，我只是希望让你意识到——”米凯拉说。
    “领悟到你世界的美好，认同你的选择。”无名打断他，“你确实说服了我，我没有人身的经验，所以我欣然接受了你的提案。如果我真如你所说，沉溺于你的赐福，那我自然输给了你，也不会阻止你。”
    “你还没有赢。”米凯拉在泥土中翻扭身子，“我还可以强化你的感官……”
    “这里的重点不是输赢。”无名啧啧摇头，“我可能会输，但我不会逃避。毕竟逃避没有意义，藏匿起来的弱点依然是弱点，如果不解决，迟早会被敌人利用将我击溃。我可不会像现在的你一样——变得如此懦弱。”
    “懦弱？”米凯拉声音颤动一下。
    “不懦弱吗？抬起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无名抬起米凯拉的长发，两人面前，一面银镜出现。
    米凯拉抬起头，视线从自己白皙的臂弯间上移，通过美丽的凌乱金发与澄澈眼眸，冷不丁地看到镜中的自己。
    镜子中，在无名膝盖的重压下，趴在泥土中的，是那个干枯腐烂、头发稀疏、骨架粗大却扭曲，灰萎如恶兆般的丑陋家伙。
    米凯拉尖叫了一声，银镜破碎，整个鸟语花香的草原也一并破碎，露出外面的层层和血尸堆。
    无名起身，他身下的米凯拉消失了，已经不知道藏匿到哪里。
    “你跟我诉说了很多伟大美好的理想。”无名站在尸堆上，对着空处扬声，“但如果你真的那么坦荡，你先前不必那样瞒着我。我这个人，感官上很迟钝，但感情上，或许是种族影响，我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你在逃避，逃避现实。给每个人一个幸福的茧房？错了，茧会羽化，而你只是在作茧自缚，永远不会孵化！你在拒绝成长！”
    无名感觉地面开始巨震，仿佛整个世界在发出绝望的咆哮。
    无名发出轻笑。
    他现在确实蛮兴奋，但并不因为各种肉体上的欢愉。而是因为这里是米凯拉的主场。
    这里是梦境，无名也学了些操控梦境的技术，但在米凯拉面前，必然是班门弄斧了。仿佛面对着恐怖的巨兽，而无名只会顶盾、挥剑和翻滚——
    “真是好久没有遇到这种实力悬殊的境况了。”无名语气中带着欢快，“热血沸腾起来了。”
    无名思考自己被包裹在梦境中，在米凯拉的主场要如何击溃他，找到他的弱点，破开这沉重的茧房。
    这并不算困难，在无名看来，米凯拉的梦境，有着不小的缺陷。
    仅仅做出一面镜子，就让米凯拉的一大片梦境破碎。无名猜的没错，米凯拉其实……
    “你其实在恐惧面对现实吧？”无名的语言化为利刃，从米凯拉的梦境内刺出，“精神如此不稳定，你构筑的梦境，也配成为供人安眠的梦想乡吗？”
    “不是这样的！”米凯拉惊恐的声音回荡在血池上，激起涟漪，“你不懂，我想构建一个完美的世界，我想救我的妹妹，拯救弱者……”
    “梦境，就是完美的世界？”无名说，“米凯拉，我现在对黄金律法也不是一无所知了。秩序带来混乱，完美会带来什么？”
    “正因如此，我才要这么做。”米凯拉出现在无名身前，模糊的身影不断在俊美少年和丑陋枯尸间切换，流下血泪，“我们被命运诅咒了。”
    “我的哥哥，我的妹妹，我们……”米凯拉说，“我们本可以成为完美的一家人，开创完美的时代，再不会有压迫和战争，永世完美的世界。”
    高大俊朗的王子和飘逸红发的少女出现在米凯拉两侧，下一个瞬间，全部变成可怖丑陋，不似人型的怪物。
    “无论用什么方法，哥哥也不会复活。而妹妹……”
    一种绝望的黑色开始从梦境中蔓延，蔓生到无名脚下。那种强烈的情绪和记忆被灌进无名脑中，解释了他的绝望——
    幼小的身子注定无法完成圣树，而成长的身体如圣树一样丑陋扭曲。为了解救妹妹而探索律法，却在律法的终点发现，创建完美盛世，和拯救妹妹居然从律法的根本上矛盾。
    生命的轮回无法离开腐败，为了维持圣树，米凯拉只能看着他的妹妹一点一点腐烂。要救妹妹，就要放弃圣树，放弃所有弱小者。
    米凯拉一直在犹豫，他将金针送给了无名，希望无名可以破开那无解的残酷命运。但命运却再一次愚弄了他，没有将无名带到玛莲妮亚身边，而是带到他这。
    “我要扭转这一切，我有什么错？”米凯拉大声说，“我没有伤害任何人，在这个世界，我的家人们可以活得幸福。所有人都会幸福。为什么要阻止我！”
    大地撕裂，无名坠入黑暗，陷入梦境碎片组成的漩涡中。
    每一个交界地人都在美梦中酣眠，如同一面破碎的华丽银镜，每一个碎片都是一个世界。
    无名在坠落中叹息：“果然没感觉错，你的温度只有五啊。”
    无名在黑暗中漫步，隔空对虚无喊话：“放我出去，我就能展示给你答案，毕竟空口无凭，你也不一定信。”
    黑暗中，米凯拉没有应答。
    “看来只能我自己找敲门砖了。”无名说。
    他拧身拔剑，剑光划破黑暗，落入一片污秽中。
    “前有排泄物啊。”无名判断一下脚下的东西，环视四周。
    这里像是下水道，恶臭的气息在梦境中前所未有地冲击着无名的鼻腔，让他颇为怀念，感到十分的新鲜。
    无名大声喊：“蒙格，出来洗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