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尘埃们(1)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问及齐鲁经济最不发达的地区,本省人嘴巴里第一时间肯定会蹦出德州、兰陵、荷花城这三个地方。
其中除了荷花城之外,德州和兰陵都是典型的老工业区。
而如果你把相同的问题丢给德州本地人的话,他们一定会告诉你,dz市其实也算穷,真正穷的庆云、武城、宁津这三个县。
……………………
武城,滕庄镇、小水村。
在这个地处在齐鲁、冀省三市六县交界之地的村子里,坐落着一座看上去很有些破败的爷娘庙。
而这座早就没了伏羲女娲雕像的破庙大门口,有些突兀地被一条脏兮兮的红布条围了起来。
灰扑扑的小院里,43岁的高庆蜷着腿坐在小砖头上,左侧身子懒洋洋地靠着半截石墩:“今个老爷儿(太阳)可真赏脸,晒在身上一下子就暖和起来了。”
旁边一个年龄差不多的汉子正在掀开身上的薄棉袄,朝准着太阳的方向晒着自己的胸肋,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嘴:“那是,有老爷儿晒着,可比烤火舒服多了……话说庙里的玉米芯子也快用完了,今个轮到你们家那小子送面过来了吧?顺便让伱家小子再搬一袋子玉米芯子过来!”
说着,汉子扫了扫身后庙厅正中间的那堆白色灰烬,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颤。
四月下旬的齐鲁,晚上可不像白天那么暖和,虽然有几十号人挤在一起,但打的都是地铺,火小了睡着可着实有些遭罪。
高庆闻言,扫了扫这汉子胸肋下方微微有些鼓起的右侧,撇了撇嘴:“我家那小子今年就要中考了,我还指望着他能考上武城二中,然后上个好大学,给咱老高家扬眉吐气呢……这么要紧的关头,你让我们家小子浪费复习时间给咱搬玉米芯子,是不是想找打?”
示威似地亮了亮自己布满青筋和皴裂的拳头,高庆的语气变得很有些无所谓:“再说了,咱这几十号都是废人祸害,浪费那么多玉米芯子干啥?冻死了算球!……早死早超生,也算是给家里面减轻点负担!”
说着,高庆的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的左腹部,以一个极其慵懒的姿势靠在破石墩上:“啧啧,这要是村支书能允许咱们出去就好了,今个正是给田里除草的好时日,趁着现在还能有点力气,扛着锄头去田里霍霍几下也算是废物利用了……这要是等过上几天开始老天爷开始崩搭(下雨)了,那地里的杂草不得长得比麦苗还高?”
正在晒肚子的汉子扫了扫满院子横七竖八闲躺着的男男女女,撇了撇嘴:“你就别惦记着你那一亩二分破地了,就算你锄的再好,那点收成能付得起你家小子的学费和补习费?”
说到这里,汉子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压低了声音:“话说你家那小子学习那么好,考上二中肯定没什么问题,但高中可不比初中,听说学费贵着呢,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补习班……所以,要不趁着咱们还能动弹,再偷偷溜出去卖上几票?趁着进土之前,咬着牙攒个四五百块钱,你家小子别说高中的学费,就算上大学都够了!”
高庆闻言,一个机灵坐了起来,警戒地扫了扫满院子的其他人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臂上的针孔,心里挣扎了起来。
………………
左臂肘窝处的针孔是卖血时候留下来的……其实不只是左臂,右臂上也有。
那粗长的仿佛是给畜生准备的针孔和血浆那些护士蹩脚的手法,委实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但这不是重点。
那粗长的针头扎进血管的感觉虽然让他灵魂都颤粟了起来,然而回报却是惊人的。
抽一个大血,800cc,70块钱;
刮一次血浆,400cc,40块钱。
虽然后来听说每个地方血浆站的价格都不一样,有些地方抽一个大血甚至能拿到107块,但武城这边是个穷地方,因此能卖上这么多钱,对于一辈子甚至连省城都没去过的他而言,已经很满足了。
而且武城这边的小血站还有一个好处,他们不会那么严格地遵守“献血间隔制度”,虽然每次都会强调“卖全血三个月一次,单采血浆半个月一次”,但只要你说点好话,再加上送上两个苹果或者土特产什么的,哪怕规定时间还没到,他们还是会通融通融,不会细数你手臂上的针孔。
正是靠着那一袋袋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来的红色血液和黄色血浆,在小水村这种穷的只能勉强让自己饿不死的地方辛辛苦苦劳作了大半辈子的他,才能还清当初自家小子上初中时挨家挨户借的学费,甚至还有钱给那小子在镇上报了个堪称天价的补习班,每个周末还能割上半斤猪肉给正在长身体的臭小子补补营养,顺便给屋里那个当初因为生孩子落下一身小毛病的婆娘看病。
说实话,作为全家人的顶梁柱,即便连续的超频抽血让他身体垮的很快,甚至到了后面虚弱的连锄上十分钟的地都让他需要杵着锄头缓个半天,但他还是很满足。
男人嘛,自打过了十六岁开始,这条命就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了。
只不过老祖宗说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像自己这种泥腿子,终究还是没这个资格受这种飞来横财。
这不,就在三个月前,血浆站那边不知咋地,忽然严格了起来,每个人在卖血之前都必须进行繁琐的检查。
然后自己就被查出问题来了。
嗯……
那是一种以前被称作“非甲非乙型肝炎病毒”的玩意,据说已经被正式命名为“丙肝”了。
症状嘛,就跟现在的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全身乏力、吃不下东西、见到油水就恶心、腹胀、肋部疼痛、容易发烧,甚至肝部和脾部也会有肿大迹象……严重点的,甚至能在瘦巴巴的肚皮上看到轻微隆起。
虽然具医生说这种毛病会有几年的潜伏期,但这却也跟个人的体质有很大的关系。
诺,像这一院子的人之所以短短一年多就全部出现了症状,无非就是平时营养不良,外加卖血卖的太狠而已。
是的,
哪怕在武城这种穷县都能排进倒数前十的小水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是“卖血村”了,村里面至少有四成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卖过血,像他这种人,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职业卖血人了……虽然他们平日里也依然整日在田间劳作,但没办法,从收入占比来说,从土里刨的那点吃食跟卖血赚到的钱一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对于自己患上丙肝这件事,高庆并没有去埋怨血浆站那些不知道被重复用了多少次的针头针管;也没有去埋怨那些连高温杀毒工作都敷衍了事的护士。
这是命!一个守着一亩两分地刨食吃的农村人,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就靠着卖血赚了近四千块钱,这已经是把他未来三四十年的钱全部赚完了,自己的年龄放在这,老天爷也该把自己的命收回去了。
所以他真的没有怨谁。
泥腿子的命烂贱,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明白的道理,所以即便是知道了以当下的医疗水平来收,丙肝这玩意在没有持续治疗的情况下,无异于等同“绝症”,他也没有任何怨憎。
华夏的男人活的很累,华夏农村的男人活的更累,早点尘归尘土归土,对于高庆这样的老实人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只不过他唯一不满的一点就是……
明明医生说了丙肝的传染性其实没有乙肝那么强,可能除了血液和体液传播外,便没有其它途径了。
可为什么村支书还是那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非要把自己这些人聚在一起,然后安置在这间爷娘庙里,然后不允许接触其他人呢?好吧,对于自己已经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这一点,他能接受。
他也能理解大家伙对于这种据说刚刚才被发现和命名的传染病的恐惧。
但是医生说了,这病传染性不强啊!
我不跟自家媳妇同床共枕,也不在家里面睡觉吃饭,趁着日头不错,扛着锄头出去帮家里面干点农活,总归是可以的吧?像他们这些舍不得,也拿不出钱来进行后续治疗的人,谁也不知道究竟还能活多久,因此当下最大的渴望,其实是在临死前尽可能地帮着家里面多做点什么,好替自己的父母妻儿减轻点负担。毕竟自己是家里面的顶梁柱,自己一走,谁也不知道孤儿寡母的能不能扛得住以后的沉重负担。
当然,这是高庆的想法,也是身旁这个晒肚子汉子的想法,或者是院子里大部分男人的想法。
至于其余的老娘们是不是也这样想,他不知道。
………………
见到高庆犹豫,旁边的汉子压低了声音:“最近我老是低烧不退,胳膊也越来越软,我刚才摸了摸,总感觉鼓包比前两天又稍稍大了一些,我觉着我的时间应该不会很多了……老高,我昨晚上看你又爬起来到外面吐了两次,你的情况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高庆闻言,隐蔽地摸了总觉得烧的慌的胃部,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嗯。”
汉子看了看脸色有些黄桑桑的高庆,嘿嘿一笑:“我知道一个地方,就在镇上不远处,那里不需要检查就直接可以卖血,以前我嫌弃那边抽个大血才给55,比血站低了足足15块,而且还抽不了血浆……但现在看起来,却也是个好去处。”
说着,鬼鬼祟祟扫了一眼一院子的活死人,又看了看门口那条完全没有实际意义的红布,汉子声音压的更低:“怎么样,要不要打着上厕所的名义,跟我一起溜到那边去卖上两筒?只要咱们脚上快点,运气好的话晚饭之前就回来……现在大家伙整日里都一副蔫蔫的样子,不是发呆就是睡觉,没人在意咱俩到底是不是出去过。”
高庆脸色一变:“这哪成!村支书之所以把咱们安置在爷娘庙里,就是害怕咱们把病传染给别人,而且医生说了,这病就是乱抽血感染上的,咱们现在这种情况,要是还去卖血,那不是害了其他人么!”
汉子却是撇撇嘴:“镇边上的小黑站又不是什么正规的血浆站,更不是大城市里的献血站,你以为咱们的血卖给他们后,他们是拿去手术台救人的?”
“切~我早就打听到了,这些小黑站在收了咱们的血后,直接就卖给医药公司了!据说有好多医药公司的药就是用咱们的血做原料的,听说是拿去做狂犬病疫苗,还有人体啥蛋白的……反正中间有好多程序,咱感染不了别人的。”
“再说了,就算会感染别人又咋了,咱现在还有心情考虑别的?你家那个马上就要上高中,需要一大笔钱的小子在那放着,我家那个瘸腿的的姑娘也在家放着……你管别人,谁来管他们啊!”
看着汉子有些惨然的笑容,高庆沉默了。
农村的医疗卫生条件差,再加上种种历史原因,因此出现畸形残疾的比例远远高于城市……对方家里面有个得了小儿麻痹的丫头,这事人人都知道,这汉子之所以走上职业卖血的道路,那个小时候得了脊髓灰质炎的女儿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呵……
是啊,他在乎别人,可谁会在乎他们啊!再说了,男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父母子女活着的么?
人各有命,为了家里面那个臭小子的未来,当一次坏人就当一次坏人了吧!想起家里的客厅里,那一墙的奖状,高庆忽略了胃部那令人不适的烧灼感,也压下了心底那股隐约的不安和愧疚,脸上由衷地散发出一种生命延续的期待。
正当他低下头,想要跟汉子商量着一会怎么相互着掩护,不知不觉偷跑出去时……
庙门口的红布被掀开,一个半大的小子背着半袋玉米面出现在众人面前。
“二货(对儿子的昵称),咋就进来了,把苞米面放门口不就行了!?还有……村支书不是交代过,过来这都需要遮住口鼻么,你咋就不听话呢!?”
见到自家儿子出现,高庆一个翻身站了起来,然后冲了过去一阵数落,自个却是隔着三米就展开了双臂,脑袋还提防地往后侧去,似乎害怕其他人靠近,把自家儿子给感染了。
这一刻,他彻底了解了村支书当时的心情……虽然医生说过这病等闲不会传染,但面对着这种全然陌生的疾病,又有谁会放心真的让患者靠近自己的亲人呢?“爹,没事的。”
半大小子脸上挂着懂事的笑容,不甚吃力地将袋子从肩上放下来,然后拎到庙门口地柱子边。
扫了一眼依旧懒洋洋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其他人后,少年在高庆的怒目而视中向他走了几步,然后拉开了那件浆洗的干干净净的校服。
“爹,这个您拿着,每天喝三瓶,医生说您这病最需要补充营养,天天喝苞米面粥可不成。”
少年从腰间的缩紧带处取出了两盒东西,径直递了过去。
蜂王浆?看着那看起来高档无比的包装盒,高庆一脸的错愕。
在此时的齐鲁农村,麦乳精和蜂王浆乃是人们心目中最顶级的营养品了,这要是谁能被别人送上一盒,绝对能吹上一个月。
“这蜂王浆是从哪儿来的!?”高庆短暂的错愕后,脸上严肃了起来。
这玩意可不便宜,自己往日里就算卖了血之后给孩儿他娘买营养品,那也顶多买点糖水罐头之类的,决计舍不得买这种据说售价高达近十块一盒的高级营养品。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家里面不可能有这东西,那么这么贵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听到自家父亲的喝问,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布满了一圈青涩绒毛的嘴唇死死闭着,只是将手里的两盒蜂王浆往高庆面前递了递。
高庆见到自家儿子不回答,顿时大怒。
他们这一辈的人穷归穷,但素来信奉做人要一清二白,决计不能走歪路。
他卖血虽然说不上什么光荣,但毕竟一没偷二没抢,那些钱都是用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换回来的。
而眼下自己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儿子正在读书,平日里自己连农活都舍得不让他多做,除了走歪路子外,他从哪儿来的那么多钱?想到这里,一阵郁气从高庆的心里涌出,自打自家儿子十岁以后便从未用过的手掌高高扬起,就想给这个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狠狠一巴掌。
老子拼上老命换回来的这些钱,是让你好好读书出息的,不是让你在学校里学坏的!
看见自家父亲那写满了失望和愤怒的眼神,以及那高高扬起的巴掌,少年下意识地脖子一缩,双臂就要护在脸上。
嗯!?
看到自家儿子左臂回护时有些不自然的姿态和难以掩饰的无力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高庆的脑海里翻了出来。
“怎么回事!?”
高庆粗糙的大手一把拽住了自家儿子的左臂,粗鲁地一拉,顿时,瞳孔紧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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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丙肝病毒是1989年被成功分离,确认为新型疾病后冠名的,直到90年代才被各地采血部门重视,所以在之前一直被模糊的称为非甲非乙型肝炎病毒。
2、血浆站跟献血站不是一个概念,一二三线城市这种有献血站的地方一般不允许有血浆站的存在,而血浆站往往大量出现在四五六线的县级城市。
3、从很早以前就有许多农村地区的人开始以卖血为生了,而且各地血浆站的价格的确不一样,据说南方地区的价格普遍比比方高,而人口最稠密的中原地区价格则要低一些。
4、作者本身对当初血制品的价格并不了解,书中的价格是参考江苏金坛市地区1989年的价格,由于有存单做证,因此个人认为有比较强的参考价值。
5、卖血的事情,本书只会提上一嘴,当跟我一样年龄的同龄读者知道千禧年前有这么一件事情,农村地区有这么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矣的苦难就成,后面不会于深入延伸,也不便深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