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赔礼
    春分以后，白天越来越长，因此到了四月下旬，即便是已经晚上六点了，太阳依旧没有任何落山的迹象。
    大寺街，某栋在后世看起来俗气无比，但在当下却是时尚最前沿的大酒店。
    林落苏挥退招待员，走到包房的一角，用极为熟稔的手法冲泡了两杯绿茶后，这才端着杯子低头垂目地将手上的茶水端到杨默和自家舅舅面前。
    杨默不喜欢喝酒，谈正事的时候更是滴酒不沾，因此即便是点了满满一桌子好菜，沈兴也没有将车子后备箱里的那一箱茅台拎上来，
    看到杨默扫了一眼自己端到面前的紫阳毛尖，只是拢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权当是谢过了之后，林落苏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是乖乖地落座到了副赔的位置，浑然不见一年前的桀骜。
    作为一个二代，打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跟杨默之间的份量差距了；你要说她不后悔，那绝对是骗人的。
    表面上看，她之所以成为东营这几位二代里唯一不被杨默重用，甚至有被甩下船的风险，是因为她办事不利，没能在去年就说动自家舅舅参与到轻重工业品交换计划中来，致使这个计划的规模一下子缩水了一大截，这让杨默严重怀疑她的工作能力。
    但她却是知道，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更主要的原因，却是打从跟杨默认识地第一天起，她表现出来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轻视，让杨默对她产生了极为糟糕的印象。
    能力？
    在体系里混的同学都知道，有时候这玩意就是个笑话。
    不给表现机会，哪来的能力？
    卓玛丽那个老女人当初一开始帮着杨默处理法务工作、做股权梳理的时候，不照样没让杨默瞧上眼么，可她现在还不是爬到了城产基金公司总助这种要害职位，然后大权在握？说白了，还不是跟杨默的关系好，拿到的表现机会多，再加上杨默愿意给她一些关键性的指导意见？
    想起自己今天只能跟其他人一起，乖乖地坠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杨默和自家舅舅肩并肩地嘀嘀咕咕，甚至这场饭局也是因为她是自家外甥女的原因，才没有如同司机及杨默那位小秘书一眼被请到旁边包房就餐……饶是她知道这次的会面对于自家舅舅来说极为重要，很多东西根本不适合让其他人听了过去，但这种仿佛硬凑上来的憋屈感，还是让她郁闷的发狂。
    早知道这货这么妖孽，当初自己就不该用那种态度对他，自己好歹是木头的好姐妹，有这层干系在里面，想要跟这货建立良好的私交，远要比其他人容易的多。
    关系好了，难道还愁没有发挥自己一身本事的机会？
    只可惜……
    想到穆丽雅、宋文轩、卓玛丽，甚至是保书贤等人在各自的舞台上大展拳脚，再瞅瞅自己最近这小半年来闲到发慌的境遇，林落苏忍不住捏了捏自己隐藏在桌下的双手。
    希望这一次，自家舅舅能和杨默达成和解才好，
    否则的话，自己只怕再也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杨默显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某位被留下来强行作陪的茄子姑娘身上，在某位东道主热情的介绍下，夹了一筷子芫香牛肚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之后，这才以茶代酒，遥遥敬了沈兴一下：“沈叔叔，谢谢您今天的盛情款待，只不过我有些好奇……今天沈叔叔您邀请我走马观花地参观了那么多企业，却是因为何故？”
    沈兴笑了起来：“杨总，我是落落的舅舅，小雅以前也经常跑到我这個叔叔的家里来玩，我姐夫跟穆大哥更是同进同退的战友，说起来大家都是一家人，所以有些话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说到这里，沈兴举起茶杯，以一种豪气而煞风景的姿态，将杯里依旧有些稍稍烫嘴的热茶咕咚咚地一饮而尽：“杨总，我知道去年你邀约我参与你的轻重工业品交换计划，我却迟迟没有给予正面回复，甚至本该开春就该如约而至的登门拜访却一直拖到了现在，这让你心里非常不痛快……所以，今天邀请你参观那些企业，就是打算向你赔罪来了！”
    齐鲁这边此时用来泡茶的玻璃杯都是450ml的高身杯，即便基于“茶满欺人”的避讳，只会将水注成八分满，但那也是将近400毫升的水量了；再加上这茶刚刚冲泡还没多久，饶是前面已然吃了三轮菜，水温却也起码也是60c朝上，这么一大杯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沈兴那有些消瘦的脸庞顿时肉眼可见地泛起一丝潮红，额头的汗珠也悄然泌了出来。
    看着自己视若偶像的舅舅以这种糟践身体的方式赔罪，林落苏的手掌掐的更死，一种无名火焰从心里再度升了起来。
    杨默诚惶诚恐地看着沈兴：“赔罪？沈叔叔这是哪里话，有些太见外了吧！？”
    虽然表面上的姿态做的十足，语气里却是没有太多的波动。
    别以为沈兴以热茶代酒赔罪是一件给了天大面子的事情，体系里比这豁得出去的事情多了去了，别说这一辈子了，就连上一辈子，杨默都亲眼见过不少……要是忍气吞声地做点姿态就能有用的话，这个世界也就没那么难混了。
    沈兴放下杯子，却是轻轻笑了笑：“这跟见不见外没什么关系，既然前后耽误了杨总你将近半年的事件，甚至差点耽误了你的计划，当面赔罪那是必须的……今天条件不允许，等到正式忙完了，我再拎一箱酒上来，自罚一瓶！”
    说完，声音明显有些变的沙哑的沈兴微微顿了顿：“不过一码归一码，杨总不是普通人，小半年的拖延，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不会影响什么，但以杨总伱的工作推进效率和速度来讲，别说小半年了，哪怕是拖延一个月，也足以造成巨大的损失，所以……该赔的罪还是要赔的。”
    杨默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四十岁刚刚出头就成了林家妻族最大依靠的中年男人：“哦？”
    沈兴此时恢复了一个实权干部该有的神态，定定地看着杨默：“杨总，不知道今天随机参观的这些企业，还算满意不？”
    杨默微一沉吟，用一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语气说道：“无线电厂和制药厂不错，其余的诸如绢纺厂、电器总厂、青岛手表厂分厂、酒厂、裘革厂之类的，其实……也就那样吧。”
    既然是走马观花似的随机抽选，杨默和沈兴今天自然可以参观许多企业，一个下午逛上十家企业固然不太现实，六七家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沈兴有些意外地看着杨默，他当然看得出来，杨默并不是因为这里面有几家是省属企业而心生顾忌的，而是真的对他们没什么兴趣。
    开玩笑，这货之前才刚刚突击审计了十几家中大型企业，其中就有好几家是省属的，你说他会顾忌这里面的那层干系，简直就是个笑话！
    狠狠地竖起自己的大拇指，沈兴脸上全是佩服：“果然不愧是杨总，这眼光果然是独居一格，竟然连绢纺厂和电器总厂这样的单位都入不了法眼……难怪大华公司才成立短短一年多，便发展壮大到这种程度！”
    说完，沈兴脸上露出一丝外人看不太懂的笑容：“不过，绢纺厂和电器总厂杨总看不上眼，那莱阳吉龙汽车厂呢？”
    “好像杨总最近对于汽车改装和制造很感兴趣……如今莱阳这边满大街跑的出租，大部分都是吉龙生产出来的小红车！”
    吉龙汽车厂？吉利的前身？杨默一惊，旋即笑了笑：“吉龙汽车厂……还是算了吧，吉龙实业总公司的那一堆事太麻烦，不好纠扯。”
    沈兴再度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对于莱阳这边情况并不算陌生。
    当下又是轻轻点了点头：“也对，吉龙实业的情况有些复杂，就算杨总你不怕，介入进去后要想厘清这里面的线线条条，却也是件极为麻烦的事情，对于追求效率的你来说，的确有些得不偿失。”
    说着，沈兴再度盯着杨默：“吉龙汽车厂不是很感兴趣的话，那么莱阳拖拉机厂，杨总你总归是有兴趣了吧？”
    莱阳拖拉机厂！？杨默再度一惊。
    虽然名字叫做拖拉机厂，而且生产出来的泰山-12型拖拉机也一度风靡齐鲁，甚至在全国不少地方也能见到，但实际上，这家厂子的产品，可绝对不止只有拖拉机这么一样！甚至在千禧年都依旧赫赫有名的烟台汽车，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他们组装出来的，除了能生产包括发动机在内一系列核心部件外，他们甚至有自己的中型卡车品牌和生产线！
    嗯……
    或许外地的同学对此没有什么感受。
    那么我们换个说法吧？全国乃至全球都极为知名的“潍柴动力”，大家总归是稍微知道一点吧？而莱阳拖拉机厂，就是在千禧年之前，一度和潍柴动力以及莱阳动力齐名的企业，职工规模甚至一度达到2万人左右，资产规模完全不输钻探一公司！
    这种一度牛逼到了极点的企业，忽然从沈兴的嘴巴里蹦了出来，你如何让杨默不吓一大跳！
    “沈叔叔，莱阳拖拉机厂那边，你们也能说的上话！？”杨默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
    然而话刚一问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一耳光。
    这不是废话么！
    拖拉机除了能农用之外，还能干什么，只怕是个小男生都能回答的出来；而国内最早那一批的拖拉机厂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而成立的，只怕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沈兴是什么人，他所在的系统是干什么的？
    别人说可以影响莱阳拖拉机厂的决策，那固然有可能是在吹牛逼，但沈兴这种在本系统里有着不低份量的人，在莱阳这种地方，去影响一个跟他们系统拥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企业的决策，那不跟闹着玩似的么！？沈兴听到杨默的疑问，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种瞎子都看得出来的自信：“杨总，如果莱阳拖拉机厂这边依旧不是很感兴趣的话；那么莱阳水泥厂呢？”
    “当然，区区一个水泥厂自然不会入了杨总的法眼，即便他们的“丹崖”牌水泥是省优产品……可莱阳水泥厂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但他们的钳工却是很有名呢！”
    莱阳水泥厂的钳工？
    杨默呼吸忍不住一促，虽然不了解情况的人很难把水泥厂和钳工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但事实就是……如今各水泥厂都有拥有着一大批职称不低的钳工，而莱阳水泥厂的钳工，即便在省内，也同样的有着不小的名气。
    一批子技术水平在标准之上的熟练钳工对于制造企业，对于杨默的产业升级计划意味着什么，想必对这块稍稍有所了解的人，都不难理解。
    这简直是挠在了杨默的痒穴上了！
    如今城建基金和大华公司的一系列计划里，资金暂时不缺，想法和创意也不缺，唯一缺的，便是大量被企业视若珍宝的高水平钳工！
    看到杨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沈兴不动声色地擦了擦自己有些出汗的手心，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杨总不是寻常人，区区一个水泥厂也不足以被你们德州城产基金公司放在眼里，不过不怕……莱阳这边别的没有，有价值的好企业却是不少的。”
    “莱阳毛纺厂、莱阳麻纺厂、莱阳绣花厂、莱阳家具厂、莱阳地毯厂、莱阳织布厂、莱阳制革厂、莱阳冷藏厂、莱阳露酒厂、莱阳木材厂、莱阳印刷厂、莱阳氧气厂、莱阳磷肥厂、莱阳油漆厂、莱阳化工厂、莱阳铸锅厂、莱阳电器厂、莱阳塑料厂、莱阳布鞋厂、莱阳硫酸厂、莱阳助剂厂、莱阳梨酒厂、莱阳微电机厂、莱阳钟表衡器修配厂、莱阳轻工机械厂、莱阳皮衣总厂、莱阳塑料机械厂、莱阳工艺品厂、莱阳草制品厂、莱阳植物油厂、莱阳粮油加工厂等等等……”
    沈兴宛若报菜名一样报出一大串企业名字，微笑着看向杨默：“杨总感兴趣的话，这些企业都可以尝试着跟大华公司或者德州城产基金公司合作一下，至于怎么个优化，怎么个重组法，只要不是过于激进的话，想必都可以充分尊重杨总的意见！”
    到了此刻，杨默的心情已经不能单纯的用震惊来形容了：“沈叔叔，这就是……您所说的赔罪？”
    沈兴轻轻点了点头：“杨总可能不太了解我这个人，我这个人虽然有些时候做事生硬了一点，但却是很讲原则的……所谓挨打就要立正，既然当初因为我的不是，耽误了杨总你的一系列重要计划，那么赔罪总归是要拿出一个该有的态度不是？”
    杨默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这tmd的，这份赔罪礼的份量也太重了些吧，简直让人连拒绝的念头都升不起。
    他对这些被报出名的企业，大部分都比较陌生，但里面却有几家企业还算耳熟。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几家感觉有些耳熟的企业，在后世被诸如“鲁花”、“莱阳动力”等本地知名企业纳入到了自己的并购体系中……没错，很有名的鲁花花生油也是莱阳的。
    （别问为什么赫赫有名的莱阳钢管厂没有出现在名单里，问就是莱阳钢管厂其实是家狱企，跟沈兴他们系统不沾边。）既然能够被这些企业主动纳入并购名单，那么自然不可能是毫无价值的小杂鱼。
    所以……
    杨默心念急转，迅速地下了一个判断。
    不对！
    沈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就算是莱阳这边的情况特殊，沈兴所在的部门也比较特殊，但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大校级的干部而已。
    一个大校，能够影响那么多企业的决策和走向……你当这是在写神话故事呢！
    可是以如今的情况，沈兴显然不可能拿自己开涮。
    所以……
    心中有了一个朦胧的判断，杨默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弧度：“沈叔叔，我确是不知，原来您在莱阳这边的影响力有这么大呢！”
    沈兴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忽然叹了口气：“杨总，这次我是抱着十二分的诚意来跟你合作的，所以……一些试探，就没必要了吧？”
    说着，他微微向后挪了挪，身子显得更直了些：“我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但问题是……这里是莱阳，是第26集团军的驻扎地啊！”
    杨默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如今国家已经转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个理由不充分……莱阳的地方主管单位也不可能因为你们的一句话做出那么大的让步。”
    刚才沈兴报出地那一堆企业名称里，里面固然可能有着大量的部队三产项目，但却不可能全都是，因此莱阳的地方主管单位，不太可能会如此轻易的让步。
    沈兴摇了摇头：“杨总，你毕竟之前没有考察过莱阳，因此对这边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简单来说，就是莱阳地方主管单位，比你以为还要尊重我们系统的意见……别说我刚才报出来的大部分企业都是或多或少存在些经营困境和股权干扰的中小型企业了，就算是我们要求更过分一点，要求的优质企业再多几家，他们最终也会答应下来！”
    杨默皱起了眉头：“这是为什么？就因为莱阳是26集团军的驻地，当初也是靠着部队那庞大的人口红利才发展到今天这个水平的？”
    沈兴又是摇了摇头：“我不否认这一点，但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而已，更重要的是……莱阳的区位特征决定了，如果他们想要摆脱青岛和烟台的虹吸影响，想要更进一步，升级成为真正的地级市，那么他们就必须跟我们精诚合作，充分尊重我们的意见和合理要求。”
    “而这，才是我们敢于现在就向杨总你报出这些企业名单的最重要原因！”
    说着，沈兴看了看始终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自家外甥女，轻轻叹了口气：“事实上，当初落落建议杨总你把大华公司的落户地选在莱阳，也同样是基于同样的理由……也是她的一片好心。”
    杨默没去理会沈兴给自家外甥女说的好话，却是深思起沈兴刚才那番话里面的深意起来。
    要想摆脱青岛和烟台的虹吸影响，并且升为真正的地级市，就必须跟沈兴他们的系统精诚合作，甚至还要“充分尊重他们的意见和合理要求”……
    什么意思？听到杨默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沈兴微微一笑：“杨总，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过莱阳这边的地理位置和区位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