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76年的夏末,最后一批知青踏上了前往中国边境抚远的路程。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全国部分省份的学校开始实行春季招生,因此知青上山下乡活动在这两年内分批进行,每年春季和秋季各一批,而第五国就是这最后一批知青的一员。
“欢迎新来的同志们”顾长海站在打场临时的小台子上手上拿着一个大喇叭照着手上有些发黄的稿子念着“你们作为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知识青年...”
“哎我说,咱队长是不是就这一篇稿子啊”
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侧着脸和旁边的人说着。
“可不咋地吗,上回迎新好像也念的这个”
另一个围着头巾的妇女搭腔。
“这不还是好几年前顾长海求玉琳给他写的那篇吗,哎呀妈啊还用着呢”
周燕笑的花枝乱颤。
“周燕,你小点声!你咋老是拆队长的台呢,咱们都是农民也没啥文化,哪像那些知青和玉琳这样读过书,能念出来就不错了”
徐闻军听见周燕的声音,挤了过来拉了拉她。徐闻军喜欢周燕,一直追求她,但周燕看不上他,觉得他有些油嘴滑舌,干活不怎么样老喜欢拍马屁,没事就拍顾长海的马屁,倒是有好处,顾长海分配活的时候也很照顾徐文军。
“你可拉倒吧,你在这拍马屁顾长海听不见!”
周燕白了一眼徐闻军继续说道“玉琳,顾长海这次没求你帮忙写一篇新的欢迎词?一直都是这篇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张玉琳在一旁笑了笑没接话。
“听说这批知青里面有个清华大学来的呢”王英凑了过来和大家说着小道消息。
“对对,有一个,那天来报道我见着了,唉呀妈呀,人家那气质和咱们就是不一样。”会计孙秀梅也凑了过来,加入了这群女人的讨论中。
“哎哎,是不是那个啊?”王英指着台上那几个知青好奇的问着。
“啧啧,还真让你猜对了,就是他”孙秀梅偷笑“王英,你见着好看的男的就像苍蝇见到屎一样,闻着味就能找到”
“秀梅,你这比喻可真恶心,你说我是苍蝇倒没啥,你也不能说人家是屎啊,你得说我是苍蝇,他是有缝的蛋,老娘专叮有缝的蛋”王英看着台上文质彬彬的第五国,嘴里也不闲着。她和孙秀梅关系好,俩人开玩笑从来都没有底线,黄腔开起来那也是一套一套的。
“啊呸!这个比喻也不对,孙秀梅我都让你带沟里去了。”王英才反应过来,她把自己比做苍蝇了连忙补充道“我这是啊凤凰独爱梧桐”
“啧啧啧,你可拉倒吧,你还凤凰呢,你顶天能算个家雀”周燕揶揄着。
“那我也比你这只母鸡强”王英瞪了一眼周燕。
“我这母鸡也比你干枯的老井强!进去都得磨秃噜皮!”
“你!”
徐闻军接话“我就是那只公鸡”
“滚犊子!”周燕对着徐闻军的腰窝狠狠的一拧。
“哎,痛痛痛”徐闻军被周燕拧的斯哈的抽冷气。
“要不是两颗卵子拽着,早就上天了。”周燕骂道。
众人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些女知青感到有些尴尬,但东北人的豪爽性格使得她们并不会过分在意,而且这种豪爽在东北不分男女,甚至有些女同志豪爽起来比老爷们更甚,比如大姑娘叼着烟袋,小媳妇则当着众人的面,毫无顾忌地敞开怀喂奶。这种自然、率真的态度,展现了东北人坦荡荡的性格特点。尽管场面有些与众不同,但这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做作、不扭捏,真实地展现出他们的生活态度。
东北人的语言天生带着幽默感,歇后语顺口溜俏皮话那是一串接一串的。有时候看着木讷的人冷不丁的冒出几句,就会让那些外来的知青们笑的前仰后合。之前从杭州来的那些知青们特别愿意听他们村里人唠嗑,忙完农活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迁出个话头看他们斗嘴。有的时候还顺嘴蹦出不少的黄段子,那些知青们就支棱着耳朵听,领会了就扭过头偷笑,领会不了的也跟着傻笑。那些段子听一遍就能记住,但知青们说不出口,不过也有勇敢的,去年有个知青学着说了声“卧槽”,给大伙乐的够呛,旁边的大姐问了一句那你用什么家伙事?女知青一脸疑惑地反问:“啊?还要用家伙?”
“行了你们这帮老娘们,都闭嘴吧,让不让新来的同志笑话!”
村书记赖建国瞪了他们一眼小声的呵斥着。
“下面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新来的同志”顾长海的稿子读完了站在台上挨个的介绍起来。
“这位同志是第五国,来自首都,咱们热烈欢迎啊”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特别是周燕王英几个,那巴掌拍的手都红了。
“下面我安排一下咱们接下来的生产计划...”介绍完,顾长海开始安排工作。
顾长海能当上生产队长是因为他特别能干,打鱼种地赶爬犁拉大锯,样样精通,人人佩服。他也颇为自豪,平时笑眯眯的,脾气上来相当厉害,尤其是碰到谁不好好干活,或活干得不好,就连训斥带讽刺,一点不讲情面。有个杭州知青看见一头猪爬在另一头背上,以为是在打架,一鞭子抽过去,无意中促进了“计划生育”。顾长海大怒:“看畜生办事,也会手痒?”
炎热的7月,村民去割草,晒干,码成跺,留给牲口过冬。这是个力气活,一把芟刀就有七八斤重,一人多高,割草时要紧握刀柄,刀贴地面,抡动双臂,全身用力。顾长海在前面领头,其他人一个紧跟一个,只听见刷刷的刀声,茂密的羊草被一排排齐根割倒。知青怎么也使不好刀,一刀划过没割下多少,越落在后面越着急,越急刀尖越往土里扎,没到这时候顾长海就会退回来,耐心的教新来的知青怎么用力怎么挥刀,有那种笨的教了几次还学不会,顾长海就会吹胡子瞪眼睛的骂一句“你啊你,吃屎你也赶不上热乎的!”
所以,大家对他又敬又怕。
东北种庄稼,季节性强,5月播种,6月铲地,7月打羊草,8月割小麦,9月捕鲑鱼,10月收大豆,然后打场,漫长冬季就去砍柴火和挖水渠。
“接下来,咱们就收拾收拾准备打大马哈鱼了,用不到太多女的,从现在直到年跟前的巡边的活就都交给第五国同志了,所以你们几个轮番去给他送饭。”顾长海指着村里的几个年轻的女人布置着任务。
乌苏里江盛产鲑鱼,村里人也叫这种鱼为大马哈鱼。这种鱼河里生,海里长,每年8月初,成群地从苏联的鄂霍茨克海进入黑龙江溯水而上,再经乌苏里江继续上行产卵。所以到了9月初至10月上旬,东安村里的人都要在离屯10余里地的滩地捕鱼。这里水域宽阔、江底平缓。每条船上两个人,一人把船往江中心划,一人往江里下网。网长几十米,顺流往下淌,大马哈鱼溯水而上,正好一头扎进网眼。高峰期间一网能捕到几十条,每条十斤左右。看到船舱里堆满了鱼,疲劳和困乏顿时烟消云散了。
“好了,就这样,解散”
乌苏里江边,两间平房,窗户紧闭,张玉琳推开了门,里面空无一人,屋子里还残留着烧煤炉的味道和微弱的一丝暖意,很显然人已经出去很久了,屋里没生火,9月底的东北已经开始冷了,冷风顺着门缝灌了进来。
房间里只有简单的生活设施,一个小炕,炕上的被子被叠的整整齐齐。墙面上因为常年的冷冻潮湿而斑驳陀螺,中间的是连着火炕的烟囱通着外面的炉子,炕边上摆着一张有些掉漆的红桌子,桌上一截烧了一半的红色蜡烛立在一个小碟子里,流淌下来的蜡油明显被垮下来收集到一旁。桌上基本书静静地躺在那,一本书引起了张玉琳的兴趣。白色封皮上繁体黑色大字写着《天演论》,【英】赫胥黎箸、严复译,科学出版社。书侧是用订书钉订装的,因为时间长,订书钉的痕迹有些透过封皮带着些许的锈迹氲了出来。
张玉琳走过去把端过来的白菜炖粉条和几个馒头放到这桌上,拿起了那本书,今天是她来给第五国送饭。
张玉琳翻开了书,很快被吸引住了,前序直接点明作者的中心思想:自然界的生物不是万古不变,而是不断进化的;进化的原因在于“物竞天择”,“物竞”就是生存竞争,“天择”就是自然选择;这一原理同样适用于人类,不过人类文明愈发展,适于生存的人们就愈是那些伦理上最优秀的人。
“这本书是我很喜欢的书之一”第五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也喜欢看书?”
“不好意思,没经过你的允许我就擅自看了你的书,这是今天的饭”
张玉琳脸上有些绯红,低下了头指着桌上的饭说道。
“没事,你和村里其他人不太一样”
“哦?”
“他们对书籍不感兴趣,你是我来到这第一个见到对书籍感兴趣的人”
第五国盯着张玉琳,眼中闪烁着一丝光亮,张玉琳在东安村长大,虽然也是实打实的农村妇女,但身上的气质和村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除了长得水灵外,非要说哪里不一样,那可能就是肚子里有墨水体现出来的一种知性吧,第五国看着她,想起了远在首都的文慧兰。
“哦,我母亲从小会搜集很多书来让我看,她认为无论男女,都应该多读书识字”
张玉琳面带微笑,落落大方。
“我很喜欢这本书的观点,万物均按“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变化,“物竞”就是生物之间的“生存竞争”,优种战胜劣种,强种战胜弱种;“天择”就是自然选择,自然淘汰,生物是在“生存竞争”和“自然淘汰”的过程中进化演进的。”
“也包括人类?”
张玉琳第一次听说这种观点,虽然她也看过不少书,但是这种上升到生存本质层面上的书籍她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观点震荡了她的心。
“是的”第五国淡淡的答道“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这...”
“是不是感觉有些冷血?”第五国笑了笑。
“嗯,有些,我觉得人不是动物,抛开物竞天择以外不说,人还有情感,遇到弱小我们会伸出援手帮助他们...”张玉琳微微的抿了抿嘴唇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她从第五国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的冰冷。
“你说的对,人还有感情,会互相帮助,但你有没有想过,人的本质就是劣根性,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索取的,索取母乳,索取能量,索取一切,只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下去,那么你有没有想过,遇见弱小伸出援手是建立在没有利益冲突之上的,如果有了利益冲突还会伸出援手吗?只有自身强大,才能生存下去。这一点不论是植物、动物还是人,都是如此。所以自然界中的生物为了生存和获取会不择手段,抛开伦理道德的制约,这一点没错。植物、动物中都不乏生存竞争、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例子,人类亦然。人类竞争其胜负不在人数之多寡,而在其种其力之强弱。”
这一段话说的张玉琳无言以对,只是微微的张了张嘴。
“这本书说的是世间万物,其实当年严复翻译过来带了很多的观点,当时维新派看见这本书的翻译稿赞叹不已,所以一味空谈夷夏轩轾只会不停地落后。”
“什么夷夏轩轾”张玉琳不解的问。
“这是一种古代时候的车子,前顶有很高的帷幕,供高级别的职位的人乘坐。这种车子前高后低称为‘轩’,前低后高称为‘轾’,也比喻高低轻重”第五国滔滔不绝的说着。
张玉琳此刻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听着这些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言论和知识,仿佛就像干旱已经龟裂的土地获得了雨水的滋润,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也波动着她那颗已经被“运动”粉饰成同一颜色的心,虽然都是红色,但这种红色充满了渴望与能量。
第五国继续说,“世界的本质就是这样,小到虫蚁大到国家,都是如此,这是自然选择,进化论学说的基础是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一书中奠定的,赫胥黎坚持并发挥了这一思想,进化的原因在于“物竞天择”,“物竞”就是生存竞争,“天择”就是自然选择;这一原理同样适用于人类,不过人类文明愈发展,适于生存的人们就愈是那些伦理上最优秀的人,这是evolutionandethics的基本观”
“你会英文?”张玉琳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看到会说英文的人、亲耳听到英文的发音,她有些惊讶,有些激动。
“是的”
“能上大学,真好”张玉琳毫不掩饰对大学对知识的向往。
“我相信,运动早晚会结束,如果你向往,那不如从现在开始就抽时间来学习,等到那一天,你也可以通过知识走出去”
“真的吗?”张玉琳喃喃道,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上大学,这场运动已经这么久了,久到在她的世界里,世间仿佛就应该是这样,她的喜好似乎和这个村子这些人、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她不敢想真的会有一天能像眼前第五国所说的那样,恢复高考,恢复秩序,恢复正常。
“相信我,一定!”第五国短短几个字,坚定、有力!
“这本书你喜欢就拿回去看吧,但是最好别让其他人看见,这个时期,你知道...”第五国看了看门外,见没有人,很绅士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玉琳拿起那本《天演论》低头走了出去,走到院门口,张玉琳突然回头“第五国同志!谢谢你!”随后挥了挥手中的书,笑了笑,转头走了。
第五过望着张玉琳那淡淡的一笑,一愣,片刻地怔忪了。
夕阳落下,余留满天的晚霞,将这暮色中的简陋小院衬得一片金红。
那天简短的对话,对张玉琳来说意义非凡,她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和见解。她对“物竞天择”有了第一次的体会,当然这个体会是深入的,从整个大自然的视角看,自然选择确实大于人工选择,自然选择下是优胜劣汰,而人工选择的结果是符合人类的需求,而两种选择下即使对立的又是统一的,那么,笼罩这么多年的运动到底又是什么选择?如果是人工选择,那么又是谁优谁劣呢?她不禁陷入深思。
或许就像第五国说的那样,人的本质就存在劣根性,贪嗔痴恚无处不见,也只有自身强大,才能在自然选择中更好的生存下来。
但是她不同意第五国的一个观点就是“不择手段”。张玉琳认为可以如果自身的强大建立在损害别人利益的基础之上,那么这种强大是毫无意义的。如果是那样,她宁可牺牲自己,她认为人终究和动物不一样,至少她不会为了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去‘不择手段’,别人是如何她管不了,但是她张玉琳绝对不会这么做,那一晚张玉琳彻夜未眠想了很多,她没有第五国度的书多,但如果知识的尽头是抛开人性的话,她接受不了,她认为知识是为了更好的开阔眼界,知识是一种能量,而获取这种能量的渠道就是书籍,书籍虽然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但读它的人是有温度的,也许这些能量可以让她在物竞天择中更好的生存下来,但她张玉琳绝对做不出为了“天择”而去不择手段!这是她一夜未眠后得到的见解,而这些见解,也将在未来的日子里,对顾翊产生深远的、不可估量的影响。
有些理论虽然同根同源,但经过不同人脑中的神经元释放后电信号的思考,会得出不同的理论。或许那一晚张玉琳也没有想到,她自己的见解日后会成为她女儿顾翊与所谓“不择手段”的人抗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