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
贵州第一封奏报送入中枢。
项文曜黎平府第一站,以战败而告终。
之所以挑黎平府,因为在景泰八年末,黎平府发生了东苗之乱,景泰九年年中才彻底平定。
东苗十三番贼首干把猪等僭称伪号,攻劫黎平府、都匀府等地,项文曜及时平定,生擒干把猪等及从贼六百二十人,斩首四千七百九十级,俘获妇五千五百余口。
干把猪不是骂人的意思,这个人名中的“干”,是苗语人名用字中“船”字的音译。
中间的“把”字,是操惠水次方言的苗族惯用的尊称用字,含义是“父亲”,经常用作寨老的尊称。
而“猪”,也是人名用字的音译,含义是“祖鼓”。
本来是大捷。
但在景泰九年,将星闪烁的一年里,连水漂都打不起来。
看看方瑛、王越、陈友的功劳,再看看陶成、李震、欧信、项忠的功劳。
关键项文曜还留下手尾,并未趁势改土归流,只是平定叛乱而已,功劳差了一层,并未大书特书。
这次,故地重游,再次攻打黎平府内的十三番。
结果铩羽而归。
战损数百人,但军心震动,对征蛮之事心怀畏惧。
项文曜请罪的同时,请中枢催促陶成,快些入黔。
“去把阁部重臣请来。”
朱祁钰放下奏报,又添了一句:“宣费璠觐见。”
并让人把贵州的历史找来。
贵州本夷地,一路诸城,四顾皆苗。
古罗施鬼国。
汉西南夷牂牁、武陵诸傍郡地。
元置八番、顺元诸军民宣慰使司,以羁縻之。
太祖既克陈友谅,兵威远振,思南宣慰、思州宣抚率先归附,即令以故官世守之,时至正二十五年也。
及洪武五年,贵州宣慰霭翠与宋蒙古歹及普定府女总管适尔等先后来归,皆予以原官世袭。
贵州纳入大明统治,自洪武三年开始,洪武五年,正式命名为贵州宣慰司,隶四川。
永乐十一年,思南、思州相仇杀,太宗始命以兵五万执之,送京师。乃分其地为八府四州,设贵州布政使司,而以长官司七十五分隶焉,属户部。
贵州这个地方,从古至今,都是夷人的地方。
太祖皇帝中原夺鹿,建立大明,所以贵州的彝人、苗人入朝纳贡,只是设了宣慰司加以管制,并不实控。
到了永乐十一年,思南、思州土司互相仇杀,被太宗皇帝抓住机会,强势将中原势力深入贵州,大力推广改土归流。
这个思南、思州,说的就是贵州四大土司之一的思州田氏。
乌江,贯穿于思州之地。
思州之地,是湖南通往云南的咽喉之地,如镇远一州,史称“欲据滇楚,必占镇远;欲通云贵,先守镇远”。
洪武末期到永乐初期,思南、思州二宣慰司又因为争夺土地而结怨,相互仇杀。
永乐八年,思州宣慰使田琛联结原为思南司宣慰副使、后改辰州知府的黄禧进攻思南,杀思南宣慰使田宗鼎之弟,并发其祖宗坟基,并戮其母尸。
田宗鼎于是到明朝上诉,于是太宗皇帝派率兵5万剿灭思南土司。
之后,太宗又以田宗鼎缢杀亲母为借口,废除了思州宣慰司。
至此,田氏的思南、思州两大宣慰司均宣告灭亡。
永乐十一年,正式设置贵州承宣布政司。
第二年,就将思州府、黎平府、新化府、石阡府,思南府、镇远府、铜仁府、乌罗府纳入到了贵州省的范围。
从永乐十一年至今,改土归流缓慢且有序的进行,效果卓着。
去年贵州移入十万汉民,和熟苗混居,并全黔蠲免一年税赋,民间一片祥和……
正看得入神呢。
姚夔等官员从衙署而来,入殿行礼。
太监奉上凉茶,朝臣谢恩。
天气太热了,木制空调也派上用场。
“贵州第一战败了。”
朱祁钰把密奏给百官看,其实内阁的奏报比皇帝早了几个时辰,因为是小败,没必要揪着不放,也就没提。
“陛下,项督抚去年击垮干把猪,在对苗战争中颇有经验,不如您再多给他一段时间,以观后效。”陈文立刻道。
朱祁钰摆摆手:“小败而已,算不得什么。”
“朕收到奏报,就一直在看贵州的归档。”
“这贵州,从不属于汉地呀,朕也是才知道呀。”
“以前总说两京十三省,其实这十三省,却有很多地方,不属于汉地的。”
比如贵州、云南、广西、湖南、广东和福建的大半,这些都不是汉地呀。
“陛下,我华夏精华,在于中原,在于江南,那些地方终究是边陲贫瘠之地,而我朝开发循序渐进,相信不远的未来,贵州就会如广西一般,成为内地的。”
朱祁钰看了眼陈文:“陈卿,您觉得朕打贵州之战,为了什么?”
陈文微微一愣。
其实,对于皇帝征伐土司,朝中大部分人是反对的,包括民间,范昇的声音都不小。
犁平广西一战,看似战果斐然。
却没细算过,皇帝在广西,丢进去七百万两白银,后续建设恐怕需要一千万两!两千万两白银!大明一年的财政!
兵卒战损在十万以上,而广西土人死了近三十万人!
一场战争,几乎把广西境内夷平,倒退五十年。
若非北方大肆建造房屋,中枢不许北方伐木,广西就成了伐木之地,商业亨通。
不然广西想恢复生机,起码需要五十年的时间。
所以,太祖、太宗兵势之强,也不曾武力征伐土司。
盖因这是个烧钱的无底洞,纯属鸡肋,到手了也是骨头棒子,没有肉。
“陛下想扩张汉人的生存空间,是拿土人之地为汉地,为后世子孙谋福。”
陈文憋了半天,说了句废话。
“陈卿在云南政绩斐然,和云南的土人、土官皆有交集。”
朱祁钰道:“把你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这是养心殿,不是奉天殿。”
“说对说错都无妨,朕不会记恨你。”
“讨论而已,说说。”
景泰八年,扫平广西土司时,朝中众志成城,方才战功累累。
而今,朝臣都觉得平定贵州,花费甚巨,不如不平,所以中枢懈怠,地方也不给力。
陈文放下茶盏,跪在地上:“陛下让臣说,臣便说几句真心话。”
“前年夷平广西土司时,中枢皆认为,花不了多少钱,但近两年钱财如流水般投入广西。”
“而广西天热地穷,本身就是穷乡僻壤。”
“陛下投入千万银财,广西只是发展起了伐木业,其他各业毫无进展,等到北方竣工,不需要木材时,广西再无生计,届时又打回原形。”
“同样的千万白银,投入皖淮吴三省,回报亿万。”
“陛下之前想用广西分担人口压力,可广西土人出了山,导致广西人口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您又蠲免税赋,花大力气改变百姓生活,中枢花钱如流水。”
“而新纳入的广西,并未给提供汉民的生存空间呀,甚至还不如原来土司治理的广西。”
陈文有一句话没说。
土司治理的广西,是年年缴纳税赋的。
说白了,土司是一种包税制,中枢任命土官,土官收当地税收,然后给大明交钱。
和地方设粮长制没有区别,都是各管各的,中枢只要税赋即可。
皇帝将广西变为直辖后,税收收不上来,反而往里面搭钱。
现在财政宽裕,以后紧缩时候怎么办呢?
“姚卿,朕看你欲言又止,说吧。”朱祁钰看向姚夔。
姚夔跪在地上:“老臣认为,陈侍郎所言甚是,土司之治有利有弊,其实利多弊少。”
归根结底,就是钱的问题。
土司制,中枢年年能收到钱。
还不用投入那么大,所以利大于弊。
“诸卿,谁还有想法?统统说出来。”
朝臣七嘴八舌,都在说犁平土司所耗甚巨,不如不打。
“朕问问诸卿,景泰八年的东苗之乱,干把猪为什么能造反啊?”
朱祁钰自问自答:“归根结底,就是干把猪有钱有粮,他们的钱粮从何而来呀?”
“就是为中枢收税,收来的呀!朝堂收到的是小头,他拿的是大头,所以富得流油。”
“土司有兵有钱有粮,不造反干什么?”
陈文立刻反驳:“陛下,不能这样看问题,即便是内地,哪里没有造反的呀?这和是不是土司没有关系!”
“好,就说湖广的苗乱,一年多少宗?哪一天消停过!”
“中枢下旨,在汉蛮之地,建筑城墙,用堡垒保护自己,结果还是年年造反,年年被攻杀。”
“怎么镇压都镇压不过来,天天造反。”
“这在汉地可能吗?”
“山东造反,弹指间就被灰飞烟灭,绝无再起的可能,不是吗?”
朱祁钰道:“广西犁平一年多了,可有大型叛乱?”
陈文欲言又止:“陛下,那是您用钱吊着,等到伐木业倒闭了,广西还会大乱。”
这是实话,人心不足,想彻底承平,必须可持续性发展。
得让百姓永远赚到钱。
同时,还得明天赚的比今天多,百姓才会不造反。
“陈卿看事情看得通透。”
“朕以为,百姓为何要造反呀?”
“归根结底,是穷的呀。”
朱祁钰道:“广西蛮为何对大明有抵触,因为他们怕被收税。”
“人都是愚蠢的,给土司交税就不叫交税,给大明交税,就等同于杀他们父母,不共戴天。”
“陈卿、姚卿,诸卿说的都对。”
“朕平定广西,是笔赔本的买卖。”
“用这笔钱投入江南,回报亿万,但江南是朕的,广西何尝不是朕的土地呢?”
“我汉人开拓新地,从来都是被动的。”
“从战国至隋唐,天下的重心一直都在关中。”
“直到关中土地沙化,被胡虏侵占,才渐渐南移,转移到了中原地区。”
“也因为战争,晋祚南迁,才开发江南,在三国时期的江南如毒瘴之地,遍地是原始森林,难以生存。”
“直到南宋,经济重心再一次南移,转移到了江南,江南才成为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开发大西南,也是被动的,抗.日时一步步西移,才被迫开发了大西南。
“朕这次主动开发两广,开发西南,就是给后人,一个栖身之所。”
“的确,现在看是赔本,但放在千百年后呢,这是福泽万代之事。”
“有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朕愿意做这个前人。”
朝臣听出来了,皇帝的决心不可动摇。
从古至今,没人愿意做栽树的那个前人,朕来做!
“陛下圣明。”朝臣叩拜。
“诸卿,边永的信件尔等都看了吧?朕欲控制安南,必须实控云贵,方能继续南进。”
“麓川之战,为何损兵折将,却又无法彻底战胜。”
“归根结底,就是云南非汉土!”
“换做在四川,试一试,大明天兵能灭多少个麓川小国?”
朝臣能说什么?
“朕看项文曜的奏报说,军将皆无战心,诸卿可知为何?”朱祁钰问。
陈文行礼道:“陛下,老臣以为原因有三:其一,本地军将和蛮人有亲属关系;其二,贵州军初练,畏战怕战,还需磨练;其三,军将看不到打胜仗的好处。”
这话说得非常实在。
“朕的封赏还少吗?就说那些广西兵,多少兵卒都纳了三四房妾室了?”朱祁钰很郁闷。
陈文却道:“陛下,用命换的好处,不能有命拿没命花呀,兵卒自然畏战。”
朱祁钰沉默不语。
朝臣对皇帝大肆封赏,很有不满了。
认为如此封赏,不但不会激励战心,反而会让勇士产生畏战之心,钱太多了想逃回去享受,而不想把命丢在战场上。
就是给兵卒太多了!
他们不敢打仗了,想回去享受去。
其实,从古传到今的制度未必多好,但都行之有效。
结果被人一口气砸掉,用新法取代旧法,等实行一些年后,发现旧法有旧法的不好,新法有新法的不好,甚至新法还不如旧法好,想改回去已经不可能了。
“陛下,此时降低封赏不是办法。”
王复道:“咱们开源节流,不如让兵卒把钱都花掉,没了钱自然就想上战场卖命了。”
在军中开赌档!
蒙军为何作战勇猛?
就是蒙古人有钱就花,不善理财,军饷很快就花光了,不得不把脑袋挂裤腰带上,去战场上卖命。
可是,朱祁钰已经禁赌了。
一直没说话的马文升却道:“陛下,可否想过换个思路。”
“说。”
朝臣的眼光都看向马文升。
“微臣以为,这批兵卒不行,可再换一批兵卒。”
马文升缓缓吐出两个字:“抽丁!”
抽丁之策,从古至今都在用。
对待那些刚刚征服的大型民族,征服之后,就抽他们的男丁,外出征战,经年累月的将一个大民族变成小民族,再过些年,小民族就变成了汉族。
朱祁钰编练一百多万广西兵,四处打仗都用广西兵,导致广西兵快速汉化,并快速变少。
“微臣有两策,请陛下纳之!”
马文升恭声道:“其一,清剿贵州蛮,可一手剿一手抚,中枢开出优惠政策,买通土司,招降蛮人。”
“其二,用广西蛮攻杀贵州蛮,再用贵州蛮杀云南蛮,再用云南蛮,荡平国外蛮。”
这是毒计啊。
鞑清是怎么控制蒙古的,抽丁、联姻、黄教。
鞑清皇帝表面都信黄教,但满人都不信,蒙古人一个个信邪性了,最后发现他们的鞑清皇帝根本不信。
“陛下。”
“微臣以为,陛下可多多赐下爵位。”
“凡是愿解散武装的土司,赐下爵位,并赐予土地、住宅、银钱,将他们之下百姓变为蛮兵。”
“再用蛮兵,征讨其他土司,久而久之,形成贵州军,再用贵州军去犁平云南。”
马文升解释道:“在贵州军夹杂着广西军,如此才不会叛乱。”
养心殿里静悄悄一片。
马文升最狠之处,把爵位变得不值钱了。
“陛下可赐流爵,没必要赐世爵。”
马文升担心皇帝误会他:“而归降的土官,则举族迁入城中,其家资大明分文不取。”
赐流爵也不行,军功封爵,是太祖祖制。
朱祁钰发觉,祖宗的政策是多么的明智,看透人心之举,他这样改来改去的,怕是最后还要改回去。
改了一圈,发现最蠢的是自己。
陈文开口:“陛下,马寺卿此计甚可,爵位不可轻授,可赐一批特殊爵位,和国朝爵位区分开来。”
这些文臣,无时无刻不想将勋贵踩在脚下。
土官几乎完全汉化,他们也读经义,也参加科举,怎么可能不知道爵位什么呢!
要赐,就得赐真的。
做不了假。
“陛下,老臣认为可设一个爵位,给所有归降的土官,都赐这个爵位。”
姚夔话没说完,朱祁钰敲敲案几,寒声道:“爵位不可轻授,不容更改。”
大明爵位值钱,在于少,在于世袭。
这是块金字招牌,不能随便拆下来。
“陛下,那就多赐武官,如何?”陈文道。
朱祁钰捏着鼻子:“可以!”
武官也是世袭的。
“按照土官的官位大小,官升三级,赐下武官职位。”
大不了财政多一笔开支,等到云贵平定,再行革除即可。
“马文升,将伱的策略写下来,让阁臣核对后,送去贵州,按你之法行事。”
朱祁钰道:“再加一条,主动投降的土人,终身免税!”
“什么?”
朝臣瞬间炸开了。
“陛下呀,那我们犁平贵州,有什么好处呢?”姚夔急了。
耿九畴跪在地上:“请陛下三思,若贵州不收税,广西收不收呢?湖南收不收呢?湖北收不收呢?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要行便统一行事,不可分出你我。”
他翻个白眼,皇帝典型的一碗水端不平。
都是明人,凭什么汉人少,夷人多呢?凭什么!
“再说了,那些土人怎么会相信中枢的话呢?”白圭一针见血。
土人最恨的就是大明。
大明在土人那里,可没有半分信用。
皇帝典型的热脸贴冷屁股。
“朕以为免税,能让土人快速归化。”朱祁钰急着荡平贵州。
“陛下呀,正如您所说,百姓是穷怕了,只要您能让贵州蛮赚到钱财,他们自然就归化了,急不得的。”姚夔回禀。
“罢了,不提税了。”
朱祁钰问:“谁还有平黔之建议?”
朝臣松了口气,皇帝的别出心裁,有时候是惊喜,有时候是惊吓啊。
耿九畴轻笑道:“咱们和土司打交道几百年了,土司了解咱们,咱们也了解土司。”
“只要广西兵赶到黎平府,项督抚收买熟苗,熟苗领路,黎平府旦夕可平。”
“难的是播州杨氏,水西安氏、水东宋氏,这三大土司,掌地四千里,拥兵几十万,又占据地利优势,平定极难。”
这话说到点上了。
贵州有一千多个土司,掌控生地四千里。
黎平府属于思州之地,已经在永乐十一年拿下来了,纳入汉治几十年,尚且难以彻底荡平,可见平定其他三大土司的难度。
“接着说。”
耿九畴道:“微臣以为,以都匀府为界,先荡平东面各府内的土司势力……”
没等耿九畴说完,白圭却道:“微臣以为,应该先打最难打的播州杨氏!”
“先拿下最难的地方,再徐徐图谋其他。”
“那古思州之地,已经在大明治下,土司内乱不过癣疥之患,若我军先荡平此地,必然打草惊蛇,其三大土司一定会有所警觉,届时想偷城,可就不容易了。”
白圭的见解是,先打最难的。
以免打草惊蛇,所耗甚重。
“广西兵还未到贵州,对贵州地理环境、气候因素尚且不了解,如何打仗?”
耿九畴辩解道:“当先易后难,以国朝之力,荡平播州、水西、水东三大土司,不过早晚的事。”
“而且……”
耿九畴磕头道:“广西蛮,真会那么老实吗?”
“不如凭此一战,一箭双雕。”
耿九畴更狠,想通过平贵之战,让几十万广西兵殒命,再杀空贵州,死伤百万人。
白圭却嗤笑道:“你之计策,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广西蛮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又如何?”
耿九畴质问:“我大明供养得他们家家富裕,皆娶妻生子,为国靖忠,有何不对?”
“你就不怕广西兵止步不前,不肯征战了吗?”白圭笑耿九畴天真。
耿九畴笑白圭无知。
彼此争论不休。
朱祁钰看向陈文。
陈文磕头道:“陛下,蛮兵也是人,不是随意便能驱使的,明知必死而为之,那是忠臣,而非蛮人。”
“但臣以为,消耗广西蛮必然要做的。”
“臣虽在吏部,但也看到了内阁的奏章,这些广西蛮在江南,作奸犯科,无恶不作,南京都察院日日都有奏章呈上来,就连欧信都快被蛮人同化了。”
“所以,广西蛮必须消耗掉!”
欧信荣封伯爵之后,彻底放飞自我了。
他竟然纳了十几房小妾,行军途中尚在欢愉,并放任广西兵在江南烧杀掳掠,甚至屠戮平民充功。
“陛下,欧信纵是您的爱将,但他所作所为,已经超出臣子本分。”姚夔也对欧信不满。
朝臣对欧信口诛笔伐。
“去,把欧镗诏入宫中,抽他十鞭子!”
朱祁钰缓缓开口:“再派人出宫,去军中把欧信吊起来,抽一百鞭子,不问死活!”
“陛下圣明!”朝臣跪拜在地。
处置欧信,不过是小事。
“广西蛮在军中,尚且如此肆无忌惮,倘若放任其回归田地做农人,必然贻害地方。”耿九畴高声道。
白圭出奇的没有反驳。
“可方瑛已经将这些广西兵,安置在广西南三府了,这些地本属于安南。”
朱祁钰道:“如果贸然征召回国,怕是会引起波澜呀。”
听话听音儿。
朝臣听出来皇帝要消耗广西蛮的心思了。
“陛下,广西民间尚有百万土人,这些土人可征召入军,消耗在贵州。”
“如此一来,广西就是我汉人的疆土了。”
“而在广西南三府的广西兵,则送去安南消耗掉。”
陈文实在够狠。
一口气,百万广西狼兵,就没了。
朱祁钰吐出一口浊气:“起居郎,今日一切,不许记录。”
“诸卿,今天之议,烂在肚子里,不要对外宣称。”
“平贵之战,尽量消耗掉土人!”
朱祁钰第一次改变口风。
以前是教化蛮人,并已初具成效。
奈何朝堂上下不放心外人,坚持用抽丁之法。
“需要骑兵的地方,从热河调蒙古人南下。”
朱祁钰缓缓道:“既然要抽丁,就贯彻到底,各族都抽。”
“陛下圣明!”
朝臣拜服。
平贵之策,变成了消耗人口的策略。
战争,虽然烧钱,却能平衡国内矛盾,一方面是制造,制造军工品,能提高生产力;另一方面就是消耗,消耗的不止是军工品,更多的是人命。
人少了,土地承载力就变高了,就能养活孩子了。
“那就先易后难,给播州、水西、水东充足的准备时间。”
朱祁钰做出决定,忽然想起来,这殿中还有一个不是朝臣的呢。
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费璠,都听到了吗?”朱祁钰看过去。
费璠浑身一抖,哭着说:“陛下,学生什么都没听到!”
“听到就听到了,你是汉人,又出身大族,早晚要入朝为官的,你和朕是站在一个战壕里的。”
朝臣也才发现,角落里跪着一个人。
都以为是太监呢。
朝臣森冷的目光,让他恐惧。
“过来。”朱祁钰招招手。
费璠战战兢兢地过来,听到了了不得的东西,皇帝一句话,就要消耗百万人口,实在太恐怖了。
“陛下!”
费璠爬过来,不停磕头。
“朕说了,无妨。”
朱祁钰指着费璠:“就是他,发现的黑油,他是铅山费氏的家主,精通经义、诗词、杂学,是举人,明年科举他会参加的。”
朝臣看出来了,皇帝是很看重这个费璠。
如今京中流行的镜子,就是他仿制的,等皇帝出行后,皇宫就要换上玻璃窗户,都是他一手主持的。
不想竟然是个举人,不钻心科举,竟玩物丧志。
有人对他嗤之以鼻,有人觉得此人用旁门左道引诱君上,乃佞臣也,有人觉得此人是大才。
“回陛下,学生建炉熬制黑油,从黑油中熬出一种新的油,这种油比黑油更容易燃烧,且难以扑灭、燃烧时间更长。“
汽油?
朱祁钰问什么颜色的。
“是青色的,比黑油清澈很多。”费璠说到专业知识上,语速提高,神情变得自信。
这种新油,燃烧时间长,味道也比黑油味道强多了,起码不会燃烧出臭味,味道是可以接受的。
“沥出来的渣子呢?”朱祁钰又问。
“回陛下,这东西可用来弥合房屋,防范漏水等等。”这是费璠想出来的新用法。
史书上记载,在先秦时期,中国人就用黑油来修补房屋。
用沥青还修补房屋?
“可否能用来修路?”朱祁钰问。
费璠一愣:“学生没、没想过用来修路呀。”
“可以试一试。”
费璠苦笑:“陛下,据学生所知,大明似乎没有这种黑油呀。”
朝臣中有熟读古籍的,先民早就使用黑油了,比如战争中用的猛火油,照明用的黑油,都是。
但产量稀少,味道很臭,这是真的。
朱祁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费璠,你说的那种油,能一直燃烧吗?”
“应、应该能吧?”费璠没明白。
“派人去取来!”
朱祁钰想到了那是什么油了!
煤油!
那是沥出来的煤油!
有大用!
冯孝立刻让太监去取。
朝臣看着咋咋呼呼的皇帝,有点懵。
“再去取一个玻璃瓶,一个灯芯来。”朱祁钰让人去取。
足足等了一盏茶时间,太监才匆匆将一瓶青色的油取来。
朝臣已经不耐烦了,认为这是浪费时间,衙署内都有着大量公务呢,讨论贵州事,讨论完毕就该回去忙了。
“倒进玻璃瓶里,再把灯芯浸入,点燃,朕看看。”
费璠也明白皇帝要干什么了。
皇帝指挥,他来动手。
很快,一股火焰在灯芯上点燃,照亮了大殿。
朝臣顿时眼睛一亮:“陛下,这是?”
煤油灯啊!
照明,是影响文明进程的大问题。
人类一直在克服黑暗,从最早的灯油,到蜡烛,到电灯,就是征服黑暗的过程。
为什么朱祁钰晚上不看奏章,因为蜡烛太贵了,点燃太多,非常浪费,而且还危险。
这是在皇宫,有东西照明。
民间呢?
为什么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因为没钱买蜡烛,煤油灯就完美解决了照明问题。
让百姓用得起灯,黑夜就不再是问题了。
耿九畴用手扇了扇,没有黑油的臭味。
姚夔推开挡在他前面的耿九畴,快速走到费璠面前,激动问:“你说这东西能一直燃烧?”
“能烧很久,比黑油燃烧的时间长,用水也扑不灭。”费璠道。
姚夔觉得嘴里发干:“那么成本呢?这样一壶,需要多少钱?”
“若有黑油的话,几乎没有成本。”
轰!
整个养心殿,直接炸开了!
照明问题呀!
是难倒天下人的难题!
尤其这些读书人,他们的眼睛都熬坏了。
百姓家里为什么难出读书人,原因之一是蜡烛太贵!
白天要在地里干活,晚上闲暇时候才能看会书,却发现没有蜡烛,根本没法看。
可这煤油灯,一文不值的话。
天下百姓就都能用得起灯了!
其实,在产黑油的地方,已经用作照明了,但弊端很大,一是石油燃烧太快,造价较高;第二味道太臭,容易中毒,不美观。
民间倒是自发使用,中枢并不知道。
但根本没法推广,因为大明不产这东西呀。
噗通!
姚夔跪在地上,嘶吼道:“陛下此功,如燧人取火,照亮大明!”
群臣全都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燧人氏,为什么能入三皇五帝的讨论之中,因为他钻木取火,为人类照亮了未来的路。
煤油灯,让灯进入万千百姓家,何尝不是燧人氏在世!
这一盏茶时间,等得值!
“可大明没有黑油呀。”
朱祁钰摊摊手:“没有黑油,哪来的灯。”
“打!”
姚夔激动道:“哪来有,咱们就打到哪里去!不远万里,也要征服此地!”
“陛下,臣并不支持您对外用兵,若为了这灯而去征战,微臣愿意亲自掌兵,为您征战!”岳正磕头。
群臣明显上头了。
忘记古籍里的记载了,大明有这玩意,很早就用了。
“可朕不知道哪里有呀,也许是西边有,也可能是南边才有。”朱祁钰笑盈盈道。
“不管在哪,大明一定要纳其土,收其黑油!”姚夔掷地有声。
“哈哈哈!”
朱祁钰大笑,看向费璠:“这油是你炼出来的,这灯名就取你的名字吧。”
费璠受宠若惊,刚要谢恩,却发现背后冷飕飕的,那些朝臣都冷盯着他呢。
他立刻道:“微臣虽熬制出此油,却不知用法,乃是陛下一语惊醒梦中人,此灯之功,全赖陛下!”
废话,这等大声望的事情,朱祁钰能让给别人吗?
皇帝最缺的就是声望跌落谷底,正好用燧人之功,标榜自己,提高声望。
“你倒是诚实。”
“罢了,你熬制此油有大功,就赐下一枚银符吧。”
朱祁钰也不客气了:“就取名景泰灯,令民间收集黑油,炼制成灯油。”
朝臣山呼万岁。
发现煤油灯,纯属意外。
“对了,沥出来的渣子呢?”
太监顺手取了来。
朱祁钰走出大殿,挑个地方,让费璠亲自动手,把沥青加热后,压平,压成道路。
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凉透。
这期间,朝臣在讨论这些石油产自哪,并让人去开采。
太监进殿禀报,已经凉透了。
朱祁钰带着朝臣出去,刚要踏上沥青路,冯孝却跪在皇帝前面:“皇爷,不可涉险。”
“费璠,你上去走走。”
费璠苦着脸上去走一圈,发现没什么危险,脚下硬邦邦的,还挺舒服。
也就铺了三尺。
朝臣上去走了走,发现这路是好东西呀。
朱祁钰让人往上泼水,并用石头砸,虽不说完好如初吧,起码比民间的驰道扛造。
“陛下,若以此路修筑驰道,马匹跑在上面,节约马匹不说,还能缩短传递距离,此物有大利于国呀!”
姚夔又激动了。
激动地匍匐在地上,说了一大堆文辞,把皇帝描述成三皇五帝。
“姚卿莫激动,大明没有黑油呀。”
朱祁钰又一摊手!
姚夔膝行过来,激动道:“陛下,您梦中得仙人指点,仙人可曾告诉您,何地有黑油?老臣愿意亲自领兵,为大明拿下此地!”
这老头快激动死了吧?
朱祁钰把他扶起来:“姚卿莫激动,朕确实知道哪里有,问题是,距离大明太远,如何运回来呢?”
知道有就好办了!
姚夔激动得又要许诺了。
但有朝臣反应过来了,皇帝总说没有,那么大明一定有!
只要回去查阅典籍,一定能找到。
所以给姚夔使眼色,让他别许诺了,皇帝可会当真的。
姚夔不管:“老臣要为大明找到黑油,让大明百姓皆能用上灯火,全国都铺上这种路!”
“哈哈哈!”
朱祁钰大笑:“诸卿皆是忧国忧民,朕知之。”
“费璠也说了,此物没有成本。”
“无非是人力物力而已,大明修驰道,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而且年年修缮,往里面砸了海量的银子呀。”
“如果用这种路,一年修缮一次,朕都觉得划算。”
“最关键是,马匹跑在这种路上,可以加快速度,方便中枢管辖地方。”
“同时,对加强地方联系,加强商业活动,皆有诸多好处。”
“但问题来了,大明没有呀。”
陛下,您又来?
史书上记载了,在先秦时期,百姓就用此物抹房子,防水之用,怎么能说没有呢?
而且,陈文都说了,四川还有油井呢,您这是激动糊涂了吧?就往皇帝圈套里面钻?
“好吧,大明确实有,但储量少呀。”
“你们想想,想把大明的路,修到村子里去,需要多少这东西?”
“让大明六千万百姓,全用上灯,需要多少?”
“大明就算有,也不够用。”
朱祁钰说回来了:“就说贵州,朕欲用此物,将贵州的路全都修通,你们说说,贵州蛮可还能造反?”
阻挡大明天兵的,就是地形!
姚夔跪在地上:“老臣愿为陛下掌兵,寻找黑油!”
“好!”
“姚卿,此事朕就交给你了!”
“朕将大明的安危,托付于您的手上!”
“先在京畿修,把京畿的路全都修平了,再把南北直隶的路修通。”
“等朕从南京回銮的时候,就要走这黑路回京!”
完了!
姚夔傻眼了。
您这哪是交给我任务呀,这是催我快点死呀!
“姚卿,可否能完成任务?”朱祁钰笑着问他。
“陛下,老臣尚不知哪里有黑油呀!”
“尔回去查阅查阅史书,就知道哪里有了,梦溪笔谈里管此叫石漆。”朱祁钰笑道。
猛地,姚夔一愣:“石漆?就是这黑油?这是石油?”
“那老臣知道哪里有了!”
延安府啊!
梦溪笔谈明确记载,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
并且,提出了石油这个概念。
姚夔根本就没想到,这黑油就是石漆,就是石油。
当地石油产于水边,与砂石泉水混杂,缓缓流出,人们则用野鸡尾将油蘸取,采集到瓦罐中。
《水经注》提到在酒泉延寿县的南山也坐落着一处特别的“泉水”,其水肥如肉汁,其色先黄后黑,形如凝膏,点燃后极为明亮,但不可饮用,当地人称之为“石漆”。
《魏书·西域传》说其西北的大山中有像“膏”的物质流出,丰富到能流出数里成一条小溪,它又形如醍醐,只是闻起来非常臭。
说的是龟兹国。
《元和郡县志》又补充道在肃州玉门县东南一百八十里处产“石脂水”。
这里说的是玉门油田。
在四川,石油是和盐矿混杂在一起,需要从盐井中和盐一起开采,也称作“井油”。
这就是陈文在矿井里看到的采油机器。
那不是采油来用,而是把石油扔掉,目的是取盐。
“请冯公公将地图拿来!”
姚夔怎么感觉,这地方在哈密呢!
真说对了,玉门关在哈密国内。
果然,在哈密境内。
但哈密已经并入甘肃了,属于大明版图。
姚夔举一反三:“陛下,您的意思是,黑油的产地在西面?”
“没错!”
“在旭烈兀的治下,就有着海量的黑油!”
“那里的黑油,比海水还要多!”
朱祁钰道:“朕必占有之!”
“老臣愿为陛下驱使,为陛下拿下黑油之地!”姚夔觉得自己能凭此功入文庙。
“诸卿,尔等似乎还忘记了一件事。”
朱祁钰幽幽提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