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天一亮,格雷等人便离开了会堂,向着村外的废弃采石场进发。
约书亚背着希达,表情浑浑噩噩地走在前面带路。
格雷背着箱子在后面走着,兴致高昂:“按照大事记的记录,费萨尔被绑在刑场一整夜,却神秘逃脱。当他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就已经是龙了。”
“所以,我们必然是要到那地方去的,为了搞明白——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费萨尔是在何时何地化龙的。”
“没错,‘知道龙是谁’距离事情结束可还差得远。最终,我需要得到那朵花才行。
说着,格雷瞥了约书亚一眼,眼疾手快地将只差一步就要从山崖上掉落下去的他拽了回来。
“好好带路啊,仆人。”顺势将约书亚往悬崖内侧的地上狠狠摔去,格雷不快地道,“你在搞什么名堂?梦游?自杀?总不能是因为坦白了自己的杀人犯身份,而惶恐负罪吧?这么脆弱的仆人,我可不想要啊。”
约书亚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终于缓过来了。
“不,不是!杀死费萨尔那种猪猡,我一点都不会有负担!”咬牙骂出一句后,他面露犹豫了一阵子,终于还是道,“格雷先生,对不起,我只是……还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如果费萨尔是龙,如果大事记的记录是真,那就意味着我和希达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吧?那为什么我会还在这里呢?为什么希达也还在这里呢?”
约书亚显然已经纠结苦恼许久了,一旦脱口而出,便再也止不住:“格雷先生,你说我们要按照《大事记》所记录的事情继续调查下去,我同意。因为,确实,《大事记》的记载更真实,更直接,更……符合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阿尼村的真实情况’。
“费萨尔没被我杀掉才会逃跑,才会化龙,阿尼村才会被他毁灭,才会变成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最终,我们才会在这里遇到龙,被困于此。以及,我们昨晚也都看到了龙的脸。
“总之,《大事记》非常可信。”
“但……大事记越是真实,就代表我记得的东西越是虚假,不是吗?”约书亚停顿下来,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因为两件事明明就是冲突的。我和希达,不可能既被费萨尔杀了,又出现在这里。”
“我的记忆,甚至我和希达的存在,到底,真假……”
“难道……龙,是我?”约书亚最后脸色苍白地挤出这几个字。
格雷诧异地看了他几眼,然后突然嗤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正如你所说的,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呢。”格雷摸着下巴思考着,很快露出了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般的表情,“确实,对于我们目前的现状,存在一种完美的解释。”
然后,他的笑容逐渐冷了下来:“……那就是,小约,你在骗我。”
“从一开始,你告诉我的所有关于你和希达的事情,这个村子的事情,全都是假的,没一句真话,全都是谎言。”
“约书亚,你说‘海法的阿尼村’的人,事,物,路……一切都和千里之外的‘巴格达的阿尼村’一样……”格雷重重道,“但首先,‘巴格达的阿尼村’要的确存在才行。”
约书亚忍不住道:“格雷先生,你在说什么呢?我的村子当然存在!”
“从我的角度来说可不是这样。”格雷摊开双手,面无表情道:“——对我来说,其实存在一个很清晰,但其实很容易被忽略的事实:那就是我亲眼见到了‘海法的阿尼村’,但我并未亲眼见过‘巴格达的阿尼村’。”
“约书亚,除了你的口证,并不存在其他任何证据——证明‘巴格达的阿尼村’真的存在……所以,也许‘巴格达的阿尼村’从一开始就是编造的呢?”
“如此,那么‘在海法与巴格达,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阿尼村’这件事,也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了。”
格雷毫无温度地笑了起来:“我们先不谈为什么,只谈可能——这种可能,确实有可能存在,不是吗?”
“我——”约书亚想要争辩,但他看着格雷的表情,却突然产生了某种错觉——他看不到格雷的眼睛。
格雷的眼睛,像是两团深邃的黑暗。
他觉得自己的皮肤上起了冰,汗毛上剐了刀,从心底生出无法抑制的恐惧,向后退去,想要争辩却喉咙发干。
“骗子……都会说自己没骗人。你那么做的理由是,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从巴格达来的。”格雷继续冰冷微笑着,靠近,给出结论,“约书亚,你也许一开始就来自于脚下,这个海法的阿如村……你,就是龙。”
“我不是!!”约书亚的整个后背全是冷汗,但随即不禁高声错乱地尖叫道,“——不,对,没错!就是这样!你说得对,怎么想,我自己都有可能是龙!”
格雷却终于没再逼近了。
他“啪”地一合手掌,瞬间切换了气氛,平易近人地微笑着道:“好了。放心吧,小约,你肯定不是龙。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已经看到过确凿的证据了哦。”
约书亚愣着神,在原地喘着气。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急切地道:“什么证据?”
格雷笑眯眯,气质和善地道:“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
“哎……?”约书亚有些茫然,听不懂格雷的意思。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约书亚突然感到胸口剧烈疼痛——像是被一把刀从以十字形从胸口正中劈开成了四片一样。
剧痛突然又猛烈,像是最锐利的刀一刀就劈开了层叠的皮肤肌肉那样,一刀就穿透肉体劈开了灵魂。约书亚一下子就几乎昏厥过去,视野模糊到看不清眼前的格雷。
但在残留的意识中,他仍然强烈地感受到了“注视”。
——有一道人形,看不清轮廓,只是站立于眼前。
有一种注视,正从眼前的人形处凝视着他……而且,同时也从无尽深渊下凝视着他。
那道注视是那样强大,以至于即使约书亚将要昏厥,将要失去意识,他也不允许约书亚忽视他。
“那时候,你就像块碎布条,吧唧一声就烂了,涂了一地。”他事不关己地看着约书亚的惨状,嘲笑着慢条斯理地说着,“弱小,无助,又可怜……是虫子,不可能是龙。”
约书亚从灵魂上发出最后的哀嚎,只觉自己的灵魂全部都要从那道十字形的巨大裂口喷射出去,快要消散,快要死去。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有谁伸过手来,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灵魂上那道无形的十字破口缓缓愈合,消失。
死亡远离了。
约书亚的意识终于续连,又可以顺畅地聚集起来了。
一旁传来两个缥缈的说话声。
少女说:“哥哥,不要给我增加负担。你看,你令他又想起了他本该忘记的死亡,于是,死亡便循着追忆回来了。”
“这不怪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已。是因为他太弱了,都是意外……”年轻人则带着满不在乎的口吻争辩道。
约书亚恍惚着,听到却没力气去思考。他跪在地上一边干呕着,一边捂着生疼的胸口,自言自语道:“你们……说什么?我刚才……怎么了?”
一旁的说话声停止了。
然后,应该是那个年轻人用毫不温柔的手法重重拍了拍他的脑袋,大笑道:“……别去管他,忘了吧。既然是不愉快的事情,忘了就好。”
约书亚稳了稳心绪,不由自主地点头同感。
“我取走了。”旁边的少女声音也平静地道,“死亡的追忆。”
于是约书亚便忘记了,像是海浪从耳边卷过。
然后,他也终于清醒过来了。
“好,说回之前的话题——你想太多了。”然后格雷一击掌,“你看,即便是‘你是龙’这样一个荒谬的假设,我也能给你写一篇论文出来。总之,我就是这个意思,各种可能性太多了,每一个都有可能,却又不确凿。所以你要是纠结进去,可没完没了哦?”
约书亚也终于接续起之前的思考来了。但就算被格雷这样说,他也依然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于是格雷又耸耸肩:“好吧好吧,我明白了,仆人,是我不好。是我对你关心不够,是我忘记了,自我认知的问题对你这样的虫子会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
他顿了顿,竖起手指,神色认真地道:“那就让我来明确回答一下你的问题吧——不,其实,大事记和你的经历,在我看来并不冲突。”
约书亚这句话听懂了,顿时露出诧异神色。
格雷则从路边拿起一根稻草,吹着口哨将它连续打了个十多个结,然后将这只由稻草打成的球团扔给了约书亚:“就像这个。”
“看起来,这个结表面上看起来由许多许多根不同的线构成,纵横交错,十分复杂,对吧?”
“但是实际上你知道,这个巨大的结,它只是由孤孤单单的‘一根’稻草所打出来的。不同的线看起来相互交错纠缠,但它们根本就是‘同一根’,是自己与自己。”
“若把摆在我们面前的局面视为一个线团,它现在也有两个线头。一个是费萨尔,一个是希达。”格雷说着,在球团的指了指相互交叠的两根线,“这局面看似一团乱麻,但理论上,不论怎样,不论你从哪个线头开始都是可以的。因为不论哪一个头,在追索到极致之后……都会能到达另一处。”
“——因为,从一开始,稻草就只有一根,龙只有一条。”
约书亚懵懂地点点头:“所以,格雷先生你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先不管它!就算想不通,我们也完全可以先不管它!”格雷摊手道,表情乐观而豁达,“先去解决更容易解决的问题!当你解决了费萨尔的谜题,说不定希达的谜题也已经被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