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北的废弃采石场。
陡峭石壁的下方,周围四处散乱着从双手无法合抱到拳头大小大的碎石,还有一人多高,茂密如同森林的野草。中央则是一片清除了碎石与杂草,铺上细碎砂石的平整的空地。
从进入采石场之后,格雷与约书亚便看到了一条隐隐的“道路”。
在白色的碎石地上,中本应没有什么“路”的说法。但在他们面前,确实有一条微微凹陷仿佛被车轮反复夯实,砂石颜色也与路外的不同而泛着微红的路,十分显眼。
这条路弯弯曲曲,一路深入露天采石场的最底部,最后,终结在一座粗糙原木搭起来的十字架的脚下。
十字架上,绑着一个人。
“是商队主人!”约书亚认出那个人来了,惊呼道。
他不假思索地冲过去,但在靠近到能看得清楚架子上的人的状况的时候,又脸色难看地紧急停止了脚步:“……死了?”
格雷却半步都没停,直接越过了他,径直向了过去。
“他现在这样子,更像圣徒了。”一边说着奇妙的感想,格雷一边便毫不犹豫地向着架子上的尸体伸手,检查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甩着手,又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回头告知结果:“死了差不多有半天多了。”
“不过,被绑上去的时候还活着,然后……”说着,格雷伸手在尸体的脖子上比划了一道“空气绳索”,又抓着“空气绳索”绕到走到了十字架背后,做了个用力拽的姿势,“才从身后被勒死的。”
“喉管都被磨断,颈椎都被折断了。”他折回来,又检查了下尸体的脖子,啧啧道。
然后,又推开尸体的几处身体,查看下面被遮挡住的十字架上面的痕迹,用力点头道:“很痛苦啊,所以自然到临死都在挣扎,留下了许多痕迹。”
最后,格雷站起身来回到约书亚身边,拍着他的肩膀指向那道十字架:“想象一下,发生了什么。”
约书亚不由自主地听从了。
眼前的十字架,格雷刚才比划的动作所说的话,以及——
突然之间,他灵感突发,扭头望向他们来时沿着的那条奇怪的暗红色的路。
同时,他这几天来一直有意无意拒绝去想起的那一幕,也在此时突然在脑海中跳了出来:在第二夜,商队主人十指抓着地面,仍然被无数只怪手拖入黑暗的那一幕。
所有的一切,顿时顺畅地融合形成了连贯的情景。
“那条龙……它,前一天晚上,将商队主人抓走了。”
“然后,它把他一路拖到这里来,绑上十字架。”
“……再,勒死。”
这时候,情绪才从单纯的事实背后涌了上来。
比起血腥,这一幕给约书亚带来更多的感觉是荒诞而滑稽。但比起可以理解的血腥,无法理解的荒诞却反而令他升起了更多的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龙要这样做——”
接接踵而来的,是恐惧的生理反应,约书亚因为呕吐感而强行捂住了自己的嘴:“……”
格雷却继续远远眺望十字架与血之路,表情仿佛是在欣赏着一副艺术品。
“……这就是‘巡礼’啊。”他感叹道。
“陷入泥泽之人,失去未来之人,徒劳循环之人。”箱子里,少女声音也轻轻吟出有着奇妙韵味的三拍子,仿佛无调的歌谣。
“……巡礼?”再次听到这个词,约书亚又是头皮一紧。
他突然想起来了:非常巧合,眼前这已经成为尸体的商队主人,在第二夜当时被怪手抓走之前,他与格雷,刚好聊起的便是“巡礼”这个话题:“我想起来了,您当时说……‘巡礼’,就是‘龙’?”
格雷点点头:“没错,我们之前有说将整个世界从存在的层面上如松土一般反复犁翻的灾厄‘大巡礼’,也有说过所谓的龙正是由大巡礼的残余结合了人之执念所形成的。
“所以,人因为执念化龙之后……龙又会做些什么呢?”格雷自问自答道:“——会‘重来’。在人之执念的引导下,会借助继承自大巡礼碎片的力量,一次次地‘重来’。”
“——会一次次地重来他所执念的那件事。”
“所以,龙也被称为‘小巡礼’。”
“龙有三种面貌,‘悔恨’,‘疯狂’,‘执念’。”
“所谓的‘悔恨’,就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来。在这一次次重来中,但又不必拘泥于任何实体。因为实体只是布景与道具,唯有‘对昨日的复现’本身,才是对‘悔恨’最圆满的表达。
“但‘悔恨’也总会有尽头。当‘悔恨’到了尽头,疯狂的挣扎紧随而至,如同燃烧一般,短暂,璀璨,猛烈。
“‘疯狂’是一个结晶纯化的过程。在疯狂短暂的燃烧过后,最终,平静的执念。
“而在平静的‘执念’之中,‘悔恨’又在悄悄孕育,并在不久之后的将来诞生。”
“然后,是下一个循环。”
约书亚听得半懂不懂。
而格雷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停下话来扭头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道:“小约,你有那种经历吗?曾经错过而无法弥补的事情,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地重现。”
约书亚猛然一震,张着嘴唇哆嗦着。
格雷端详着他的样子,露出微笑:“……看来是有了。”
然后,他自己却如同沉入某种回忆之中,开始低头飞快地嘟囔着些约书亚听不懂的东西:“就像是明明已到中年,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梦到自己回到了失败的那一次高考考场。
“在梦中,能够清楚地意识自己是获得了一次重来的机会,有机会弥补当年的失败……但,这道题目刚好没看,铅笔断了,水笔没水了,要交卷了……这些当年的困境,竟然也总是一起重现。
“于是,即使重来也会失败,或者说失败也跟着一起重来,就算重来也还是会进入相同的结局……更可怕的是,在结局之后,梦又会再次回到起点,再次回到进入考场的那一瞬间……”
约书亚听不懂,但觉得大致感受到了格雷想表达的那种情绪。因为,至少在梦中反复体验悔恨这件事,他并不陌生。
于是格雷扭头望向约书亚,露出微笑:“——所以,龙就是在做这样的梦。想要一次次重来执念的梦。
“而我们所见到的一切,则是它的……梦游。
“有些人,当魂在做梦的时候,身体也会随之梦游。
“所以,当龙之魂在做梦的时候,龙之‘肉’则在梦游。只不过它的‘肉’并非实实在在的躯体,而是……
“是我们所见到的这个怪物,是我们所身处的这个逃不脱的区域,是我们所见到的这些奇怪现象……总之,是正在我们面前所演出的这一次次重来的剧情本身。”
格雷继续道:“因为‘执念’,它们的梦会重来,重来,再重来,不停地重来着它化龙的那段过去,失去所有的思考与情感,只留下‘重来’这种行为本身。这种徒劳的无望循环,便是龙的‘巡礼’。”
“龙的巡礼其实和任何人,有没有人都无关。它只是自顾自地做着它那重复千万次也不会有变化的梦。”格雷转过身去,望向不远处的十字架,露出微笑,“只不过,偶尔也会有人运气不好,进入了它的梦所覆盖的领域……于是,只好被迫配合着它的梦游,在现实中部分重现它的梦。”
约书亚似乎突然领悟了什么,他扭头望向十字架与尸体:“那条龙在梦见自己勒死十字架上某个人的那一幕。然后,在梦见的同时,也梦游一般地将这一幕在现实里在商队主人身上重现?”
格雷点点头,加了两个字:“反复。”
然后,他蹲下来用几根手指摄起一小撮暗红色的砂石,捏了捏,又闻了闻,下结论道:“新鲜的血。”
“难道这红沙……”
“当然,是血染的。”格雷站起身来,退回到约书亚身边,伸手再次一指,再次重复道:“而且,显而易见,这个量,可远远不止一个人哦?”
约书亚望着所指着的,他们一路走来的那条微微泛着暗红色的路,进一步意识到格雷所指。
没错,被龙做着梦而杀害的,远不仅仅是眼前的商队主人这一个人而已。
而是许多个,分成许多次,一个,又一个。
那条路,正是因为一个个人被拖过来,才会形成的。
沉重的人体拖拽,夯实地面。
受害者一路挣扎所流下的血,则染下红色。
随即,约书亚又想到一个问题:“但是……这里只有商队主人。但是其他人呢?”
格雷呵呵笑了一声,指了指十字架后方:“那就是另一个梦了。”
红色的路通向十字架。
而在十字架后方,是另一条路。
同样反复反复拖拽重物而被夯实的路基,只是红色不太显眼。这条路一直往石壁下方笔直地延伸过去,一头扎入了深深的草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