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皇帝还站在上面,手中拿着个铜皮喇叭,巴拉巴拉的说着不要贪污腐败,要爱民如子的话,下方的一众新科进士实在是忍不住了,有人小声的议论道。
“皇帝平时的话,都是这么多的吗?”
“不知道啊。”
小心的看了眼四周,见大伙儿都是一副撑不住的模样,这人小声的道。
“只听说陛下不喜欢上朝,没听说过陛下是个话痨,而且还这么频繁的骂人啊。”
看着上面那个一身冕服,看不清脸色的身影,几个士子的脸色皱的跟苦瓜一样。
“嘘!禁声!”
皇帝已经在上面滔滔不绝的说了近一个时辰,其中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说他往日杀贪官污吏的光辉事迹,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骂人,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劝告他们,不要学哪些人。
“朕方才说完了第十四个,但朕方才又想到一个,朕再和你们说说。”
对于下方的议论,朱由校是不知道。
此刻的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演讲之中,不可自拔。
别问为什么,憋的。
平日里看奏章,时不时的就想骂人,但又不至于对着身边的人发火,就只能憋着了。
此时,刚好有这么一群新踏入官场的菜鸟,正好用来指桑骂槐。
既能让自己疏解一下情绪,又能让他们给外面的那些大人们带句话,表达自己的不满,何乐而不为呢。
听着上方皇帝时不时蹦出来一个【娘希匹】或者【麻了个八字的】,礼部尚书孙如游脑袋上汗如雨下。
他已经能想象到了,今天结束,当这些士子离开后,会有多少奏章来弹劾礼部,弹劾他这个礼部尚书。
皇帝这么骂人,很不体面,不斯文啊。
“诸位,一定要记住朕的忠告,争取做一个对百姓有用,对大明有用的好官!”
在孙如游度过了煎熬的一个多时辰后,皇帝终于意犹未尽的放下了手中的铜皮喇叭。
将手中的喇叭递给刘时敏后,朱由校转头就下了高台,回了旧衙门。
“诸位,且随孙某回京吧。”
望了望高台之上,看应该是再没有事情要嘱托自己,孙如游转身对着一众被折磨的狼狈不堪的士子道。
“是,是。”
身为今岁的状元,文震孟实在是没有想到过,这年轻的皇帝居然是这么个样子,颇为狼狈的对孙如游拱手道。
他是直挺挺的站了一个多小时,不像孙如游,人是礼部尚书,且七十多了,有优待,皇帝讲话的时候人是坐着的。
“你将这个名单拿去交给周应秋,告诉他,就近分配到京畿、天津、辽东的县城。”
回旧衙门的路上,朱由校将一张写着人名的纸,递给刘时敏道。
“奴婢遵旨。”
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后,刘时敏心下就了然了。
这次科举,是有几个人是入了皇帝的眼的,这就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让去历练了。
当刘时敏私下去寻周应秋之时,时间已经到了晚上。
即便是十一月的京城已经非常的寒冷,即便是经过了皇帝一上午滔滔不绝的指桑骂槐,但依旧无法阻挡人心的火热。
殿试不黜士子的传统,即便是皇帝离经叛道,却依旧被遵守。
除掉被皇帝划去名字的孙之獬,这会儿正在绞尽脑汁的在想法子和前来调查的锦衣卫解释,他到底是怎么提前知道自己中式外,其他的三百九十九名新科进士,正高兴的满京城的乱窜。
皇帝以狄仁杰、范仲淹、于谦为例,内阁中人必须有基层任职经验,再加上皇帝对翰林院元气尽了的描述,聪明人都明白,听起来是外放为官,但实际上,就是去积累一份履历。
有能力的人自是不愁,觉得自己可以做出一份政绩。
有人脉的人更是不愁,只要朝中有人,待到任满,回朝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进士和举人之间的差距,那真的是天差地别。
九品小吏是举人的起点,若是没有贵人相助,五品的学政就是其仕途终点,更有甚者,一辈子能上个五品都是祖坟冒烟,不是人人都像海瑞那般,敢干到让同僚恨他,又不敢弄死他,干脆花钱帮他升官的境地。
而对进士来说,八品的县丞、七品的知县是起点,六部尚书只是可望之目标,内阁辅臣才是仕途的终点站。
功名不一样,在官场上的上升途径就不一样。
京城之中,真正发愁的人,是如今翰林院的众官们。
皇帝的那句翰林院出了个张居正后,元气耗尽了,更是人觉得胆战心惊。
尤其是刚刚被接手了周嘉谟致仕所留下的修实录的韩爌,更是满脸的绝望。
皇帝这话的意思就是,自张居正去后,翰林院出来的人,尤其是内阁中人,全都是废物。
即便是早就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内阁,但对皇帝这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的行为,韩爌还是觉得不满。
但韩爌再是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乃至于连来拜访的人都不敢见,老老实实的每日准时上下班,在翰林院修实录。
从登基开始,皇帝先是按着不补官,接着就仿佛是拔钉子一般,一个一个的将清流从官场上踹了出去。
等到开始补官,又是让周应秋全从外面往京城召,突出的就是一个要实干派的。
如今,一个内阁首辅、三个六部尚书都是外官。
剩下的两个尚书中,徐光启和孙如游虽然名义上都是翰林一系,但徐光启是个西学的怪胎,而孙如游如今年龄也已经大的干不动了,和东林、晋党还尿不到一个壶里,谁会帮他们说话?而且,你清流再多,能有外官多?
如今,在皇帝的支持下,要彻底的将翰林一系列官员踢出朝廷决策层,他们能不答应?
大明的权力做个简单的分配,就是翰林-清流一系,外放官员一系,武勋一系,三者三分天下。
在永乐之时,内阁辅臣是什么东西?就是给六部尚书们打下手,起草个诏书奏章的货色,朝廷大事决策那里能轮到他们说话。
但在从宣德帝登基之始,一切都开始了变化。
朱瞻基对身边侍读学士的信任,造成朝廷本来均势的两股文官势力中,更受皇帝青睐的翰林一系开始占据上风。
而当朱瞻基驾崩之后,留下个全是翰林一系的内阁,选手兼职裁判,这你告诉我怎么输。
从正统元年到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大明高层的混乱,也就天启、崇祯年间的大乱斗可以相比。
除了礼部尚书是大明常青树胡濙外,吏部尚书换了三个,户部尚书换了四个,刑部尚书换了四个,兵部尚书换了六个,工部尚书换了七个。
朝廷高官这么换,大明能好的了才怪。
而双方的斗争结果,则比较的现代化。
想象中的华米对抗:双方掐在一起,拼个你死我活。
真实的华米对抗:老华按着倭瓜一顿打,问老米你怕不怕;老米按着北棒一顿的打,问你怕不怕。
而最终的结果无非是,老大和老二,点到为止,老三嘎了。
翰林和外官斗法,武勋权力被侵蚀。至于说掀桌子,呵呵。
现在的东林,或者说晋党,他就根本没那个掀桌子的能力你知道吧。
县长上任,你要先巧立名目,然后拉拢豪绅,等他们交税捐款了,百姓才会跟着交钱。
等到事成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第一步就是这巧立名目。
正德和历史上的天启两人,都是典型的不务正业,一个是喜欢养豺狼猛兽的虎豹天子,一个是刀不离手的木匠皇帝,在有心之人的口口相传之下,两人的名声在一众官员的脑海中,就成为了胡闹的代名词,就让天下的官员们都觉得,这皇帝要劝导。
再加上两人利用太监来制衡朝中文官势力,造成阉人干政,这就更给了有心之人拉帮结派的借口,有阉党存在,我们要清楚阉党,还天下一个清明。
这名目就有了。
但现如今,皇帝一脚将这些依靠着皇帝信任,骑在外官脑袋上拉屎的清流们从跑道上踹了出去。
以往,清流一系还掌握着官员任命权,内阁和吏部、礼部两个尚书是翰林们的自留地,外官们卷一辈子卷进京城,苦哈哈的去争户、兵、刑、工四个尚书的位置,不敢将翰林们往死里得罪。
如今,东林没有名目,而皇帝则有变法图强的名目,外官们当然知道该怎么做,现如今不想办法把翰林一系往死里整才怪。
而且,现在皇帝手中还有京报,这个掌控舆论的大杀器,以往东林肆无忌惮的操控舆论,制造有利于自己的环境的手段,也已经失去了效果。
如今,在翰林院刚出了个大乐子的情况下,韩爌调任翰林大学士,皇帝就是在指着东林的鼻子说:你再冲老子狗叫一个试试。
东林现在还敢对着朱由校狗叫吗?
答案是真的不敢。
随着新科进士们将皇帝的话带离了南海子,大明的顺天府分为了上下两个,泾渭分明,但却又相互融合的水层。
下层的百姓们在高兴。
皇帝的一系列新政还是很有效果的,京城的物价相对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程度。
而南海子动大工,定陵的修葺,左光斗的屯田等一系列的措施,又给顺天府,乃至于整个北直隶的百姓们提供了一条填饱肚子的路。
为此,百姓们的日子倒还能过的去。
而在朝廷的上层,却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大明会典》记顺天府田土计六万八千七百二十顷一十三亩五分。”
“但这轮清田过后,顺天府丈量出了十五万顷田地有余。”
将手中的账册合上,朱由校抬头看向在场的诸多朝廷高官。
“在以往,七成的田亩都不交税,土地兼并严重到这种程度,诸位,有什么想说的?”
后世的北京,耕地面积是一百四十万亩,大明会典记录的数字是六百八十七万余亩。
看起来,大明顺天府的耕地面积是要比后世的北京多,但却要明白一件事,后世的北京是个超一流大都市,大量的土地上面都是建筑物。
朱由校明确的记得一个数字,康熙年间,八旗军大规模圈占土地,光是在平谷一地,就占了十二万余亩。
作为大明的京城,顺天府周边的土地,开发率很高的好吗。
“。。。”
听到皇帝的话,众人都保持着沉默。
无话可说,张不开那个口。
大伙都是京外进来的,对于民间的土地兼并有多严重,他们是最清楚的一群人。
实际上,皇帝看到的这个数字,恐怕都是乐观的了。
这才六到七成,南方有的地方十成田亩都被人给兼并了,整个县的百姓都是佃户。
“朕前些日子同士卒们闲聊之时,曾听过这样一件事情,今天朕就说给诸位爱卿。”
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朱由校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众人开口道。
“京西边有个赵大户,他们家不但有着千亩两天,在通惠河边上,还有个磨坊。”
“百姓们种出麦子后,想要吃点儿面粉,还需要带着麦子去他家的磨坊磨面,诸位爱卿知道赵大户收多少租子吗?”
“。。。”
看着眼前的皇帝,毕自严没有开口。
他不明白皇帝说这件事情是什么意思。
“收四成。”
一年下来,朱由校的个子又张高了五公分,现在已经一米七了,同毕自严相比,差不多了。
看着毕自言的眼睛,朱由校继续道。
“毕爱卿,你觉得,大户为什么敢收百姓四成的租子?”
“。。因为不去赵大户那里磨面,就吃不到面粉。”
听到皇帝的问题后,毕自严动了动眼睛,出声道。
“四成,如此之高的租子,两口面吃到嘴里只剩下一口,为什么百姓不造反?”
转头看向在场众人,朱由校双眼有神,问出了一句诛心之语。
“因为。。。因为。。。”
看着皇帝,袁世振嘴嚅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因为大明朝廷在保护着大户们。”
察觉到了袁世振的动作,朱由校替他将话说了出来。
“因为大明的官吏们,在帮助大户,压榨着那些百姓。”
“陛下。”
听到皇帝如此直白的说出了朝廷压榨百姓,在场众人纷纷低下了头。
这还是头一次,有皇帝说出了这话。
“今天,朕不想说压榨百姓的事情。”
就当房间内的气氛变的越来越沉重之时,朱由校突然话头一转。
“朕今天想问诸位爱卿的是,百姓租用大户的磨坊,都要出四成的租子。”
“大户享受朝廷的庇护,为什么不愿意给朝廷纳税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