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享受朝廷的庇护,为什么不愿意给朝廷纳税呢?”
皇帝的这个问题一提出,大堂内的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对啊,为什么不愿意给朝廷纳税呢?
“陛下要所有人都要纳税,便是依此道理?”
看着皇帝,毕自严终于挺直了腰板。
这一刻的毕自严,悟了。
在儒家或者说封建的传统思想中,纳税那是你的义务,不纳税那是特权,是个人都会想着保持自己是特权,或者说食利阶级。
这就导致,随着特权阶级的扩大,税基被侵蚀,当大部份人,或者说地都不纳税后,朝廷就会像现在这样,陷入财政空虚的境地。
今天,皇帝简单的几句话,狠厉的挑开了那被掩藏在封建制度这个基础下的现实。
“这大户的磨坊若是没有租子来进行修葺,就会变的破旧,渐渐的百姓也就不会再去租借了。”
看着眼神发亮的毕自言,朱由校接着道。
“而朝廷也相同,若是收不到足够的赋税来维持,国势就会渐渐的衰退,早有一天,会压死所有的人。”
“诸位,朕有种预感,若是他们再不愿意纳税,这一天就不远了。”
说到这里,朱由校抬头看向在场众人道。
“你们回去之后,将朕的话给各衙门的下属都讲清楚,朝廷各衙门内部,要对朕说的话进行讨论,做到思想统一,必须与朝廷,与朕保持一致,朕不希望再听到有人说什么有伤士林之心的话。”
“朕说过,变法之事,先换思想后换人,不换思想就换头。”
“你们几人,都是在外做官很久的人,朕不希望看到,你们连自己衙门的人都管不好。”
“臣等遵旨。”
闻言,众人连忙躬身应道。
就当朝廷众臣给皇帝汇报新政之事时,永定门外,两个特殊任务被送进了京城。
之所以说是送,主角身处槛车之中,上百的虎骧卫士卒在旁护卫,显示出了此行的慎重。
“不到半年,又回来了啊。”
一身脏兮兮的囚服,双手被铁镣所困,靠在槛车边上,看着远处永定门那高耸的墙壁,刘一燝心如死灰。
“校尉,这两位爷还真的是好涵养,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还要我们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押送的队伍之中,一个都头看着在路旁围观的路人,不爽的出声道。
闻言,带头的吴襄神色冷漠,没有接话。
不过,说话这人明显是个话痨,继续道。
“在位的时候极尽显赫,致了仕还能享受荣华富贵,更是连金丝楠木都用上了,这官也当的太舒服,难怪那些读书人拼了命的要考状元。。。”
“闭嘴!”
吴襄冷哼一声,转头就瞪了过去。
开口之人闻言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最后哼哼了两句不再言语。
转头看了眼刘一燝与邹元标两人,吴襄的心中也很不满。
这两位爷自打被东厂提溜到了南京城外,装进囚车后,就一句话都不说,该吃吃,该睡睡,一点也不像大难临头的人。
吴襄两人的话,邹元标与刘一燝两人尽收耳中,面上虽然毫无波动,但两人的内心,却是度日如年。
尽管再是不愿意,他们两人也已到了北京。
这一路上,他们都在思考,思考他们将来的路,思考自己的仕途。
但越是思考,他们就越是绝望。
他们低估了朝廷,低估了南海子的那位皇帝。
低估了皇帝借题发挥的大胆。
随着大明的开海,大量白银流入南直隶,好奢之风在南直隶盛行,僭越这种事情,南直隶不能说少,只能说遍地都是。
这种事情,以往就算是被查出来,也往往以自罚三杯结束。
但皇帝直接绕过刑部,下令东厂与虎骧卫直接开始株连九族,很明显皇帝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现如今,他们已经到了京城,有什么外力能让皇帝让步呢?
就当刘一燝与邹元标两人互相送眼神之时,一群人来到了虎骧卫士卒的眼前。
“将人交给我们,你们去南海子扎营吧。”
虎骧卫的士卒还没到永定门下,就有刑部与典察府的太监,带着信物上前招呼道。
“你们是。。。刑部的?”
看着眼前这人身后的一群刑部衙役,吴襄皱了皱眉头。
他接到的命令是,将人交给锦衣卫,这刑部的人来掺和什么。
“交给他们,你们去南海子报道。”
不待刑部官员再说什么,典察府的太监上前,将手中的信物递给吴襄道。
“这是皇爷的命令。”
“末将领命!”
从典察府官员手中接过信物验证后,吴襄拱手应道。
正阳门内,周应秋方才下马,就有早已等候在此的刑部文书上前,在他的耳边小声的说了什么。
“刘一燝和邹元标被押送进京了。”
挥手屏退文书,周应秋抬头看向在场其他人道。
“什么时候审?”
听到周应秋的话,毕自严回头望去,开口问道。
“不审,罪名是陛下定的,刑部只是查补。”
闻言,周应秋皱眉摇了摇头道。
“创立东林书院的那八个人与山长高攀龙,死了的挫骨扬灰,活着的凌迟处死,十族流放辽东。”
“在东林书院教过书的,斩首示众,三族流放。”
“如今还在东林书院就读之人,全家流放辽东。”
“。。。”
听到周应秋的话,在场众人都是心中一揪。
这株连法,恐怕得牵扯到几万人。
“什么罪名?”
看着周应秋,孙如游气若游丝的问道。
“谋,反。”
脸色严肃,周应秋一字一顿的道。
“明日午时,刘一燝与邹元标,还有前些日子抓到的那个赵南星,要一起在菜市口开刀问斩,锦衣卫监督。”
虽然是个舔狗,但周应秋对皇帝的做法,明显是不赞成的。
审都不审,查到就直接开始走流程了。
这种办事方法,也太简单粗暴了一些。
“。。。”
“国法不可废,此事要立个典型。”
沉默许久后,毕自严转头看向礼部尚书孙如游和通政使王舜鼎道。
“我稍后会向陛下请旨,此事要通报天下,礼部挑选人员,派往各地。”
“宣政司把京报和邸报都加刊一期,将东林书院僭越使用金丝楠木之事写清楚,发往两京十三省。”
“好。”
看着毕自严,孙如游思索了一下后点头应了下来。
他现在是过一天是一天,毫无主动办事的想法。
“且不提按察使未审,刑部未判,大理寺未核,单单如此株连,是否苛严了?”
这时,通政使王舜鼎出声提醒道。
“这么通告天下,恐怕人心不服啊。”
“先换思想后换人,不换思想就换头。”
看着王舜鼎,毕自严重复了一遍皇帝的话,提醒道。
“皇帝这就是在给不换思想的人换头,这是在做给天下人看。”“。。。明白了。”
看着毕自严的双眼,一会儿后,王舜鼎艰难的点了点头。
就在众人打算继续走的时候,毕自严突然出声道。
“陛下让各衙门内部开会讨论,这事要仔细,看看都有什么人,和朝廷不是一条心的。”
“。。。”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一冷。
毕自严这话,就是要进行内部斗争了。
“嗯。”
这时,周应秋也跟着出声道。
“冬天了,这一年也要结束了,吏部要对考成法进行一个验证,就先从六部开始吧。”
随着两人的话落,一场新的风暴开始在京城酝酿。
而这场风暴的爆发,是随着菜市口上,三口铡刀的落下。
“刘公、赵公、邹公。”
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看着落到地上的三颗人头,黄尊素只感觉到自己的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
额,为什么被外放彰德府的黄尊素会在这里呢?
当然是听说了东林书院逆党案后,偷跑回来的了。
东林书院逆党案,这名字直接吓的黄尊素三佛出跳,生怕被抓的那些人中,出现一个把他给供出来的。
皇帝将东林书院那一窝子人定义为了逆党,不知道吓的多少人夜不能寐。
但在知道皇帝的株连标准后,黄尊素勉强是放下了一丢丢的心。
他没在东林书院求过学,也没有讲过学,更不是创始人,不在株连范围呢。
现在看着赵南星、刘一燝、邹元标三人的人头落地,黄尊素满意的离开了京城。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这一幕,不知发生在多少人的身上。
而与此同时,叶向高,那皇帝赏赐的府邸上。
虽然秋老虎能吃人,但却不妨碍有钱人家。
凉亭之内,叶向高正在与人对弈。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密密麻麻。
手中捏着棋子,盯着棋盘良久后,吏部验封司郎中范景文摇头笑道。
“棋差一招,只能投子认负。”
说着,范景文将棋子放回棋盒中,夸赞道。
“叶公棋力高深,下官不敌。”
“你的棋力确实差了些,老夫进京后,遇到一个神童,几番对弈,一次都没赢过。”
看着范景文,叶向高摇头道。
“那位神童,可谓是棋圣啊。”
闻言,范景文神色微惊。
“京城竟有如此神童?敢问是何家子弟?”
“朱家,由字辈的。”
简单的说了一句后,叶向高道。
“你知道他是怎么赢我的吗?”
“如何赢的?”
眼珠子一转,范景文就明白了叶向高指的是谁。
“这般。”
双手抓住棋盘两边,突然一用力,上好的梨花木棋盘,连带着上面的棋子,都被叶向高丢进了身边的小湖之中。
“。。。”
惊讶的看了看沉浮几番后,漂在水面上的棋盘,又转头看看双手背在身后的叶向高,范景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想过叶向高是故意输,也想过那位背后有人指导,但属实没想到过,是这般下棋的。
看着远处湖面上的鸭子,叶向高笑着道。
“梦章啊,待到明年开春,我便打算去南海子请旨归乡了,你要做好准备,外放为官了。”
“叶公。”
看着叶向高,范景文面露有不舍。
“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吗?陛下再是不喜东林党,难道连叶公您都不能相容?”
“过去不能走,现在不能走,只能明年开春走了。”
闻言,叶向高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
过去不能走,是因为刚刚进京,那时候他还觉得有机会复起。
现在不能走,是因为皇帝正在对东林党大加杀戮,这个时候请辞,有逼宫给东林党开脱之嫌,恐怕皇帝反手就把他的名字也加到东林逆党案中去了。
他对自己的这条命能够不上心,但三族还是要担心一下的。
“咱们这位皇上,手段狠辣,心思难测。”
好一会儿后,叶向高继续开口道。
“这个时候能外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赵南星、邹元标、刘一燝三人在菜市口领了一刀斩首示众的事儿,他自是知道的。
提问,历史上对党争问题处理的最好的人是谁?答案肯定让很多人意想不到,答案是宋徽宗赵佶。
蔡京和宋徽宗两人,你能说他是狼狈为奸,你也能说他俩是配合得当。
宋徽宗之所以能借助蔡京将神宗、哲宗年间猖狂的党争压制下去,就是因为,元佑党人碑的碑头,是宋徽宗亲自所书,皇帝的定性,让天下当官的纷纷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朱由校对东林书院逆党的亲自定性,也让曾经的东林党人纷纷避开,现在连给赵南星等人说个好话的都没有,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抄,赶快抄,早抄完早结束,早砍头早结案。
闻言,范景文眉头紧拧。
朱由校登基后的官场倾轧,比之万历末年还要令人心惊。
万历那是懒得理,天启这是抓着蛤蟆捏出屎。
但凡让这位爷抓到个由头,轻则罢官削籍,中则砍头,重则凌迟株连。
这种苛严的手段,让不少朝中大臣都忧惧不知凡己。
更何况,京中还时不时的传出消息,小皇帝喜怒难测,情绪很不稳定。
伴君如伴虎,不是空话。
好一会儿,范景文半晌也没有决定,沉着脸离开了叶府。
“叶公。”
范景文走后,又有一人来到了叶向高的身边。
“遗直啊,你与东林书院无关,且放宽心。”
察觉到了来人,叶向高没有转身,直接开口道。
“可是。”
闻言,左光斗有些担忧。
官场之上,最善株连。
皇帝如今保持着冷静,处理范围只是圈定在东林书院内。
但谁能保证,不会有人上书,将范围再给扩大一下呢?
“那些人。。。”
“皇帝现在还很冷静,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知道左光斗在担心什么,叶向高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否则,该着急的就是毕自严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