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正是太常寺拟定的吉日,皇后着黄罗鞠衣,率内外命妇至先蚕庙,入殿祭拜嫘祖。祭礼毕,又背筐持金钩率众采桑。皇后一边捶打桑树一边心里暗骂,转头看到晴翠一跳一跳地够桑树枝叶,扑哧一乐:“晴娘子,你的银钩呢?”
晴翠不好意思地说:“回娘娘,嫔妾使不好它,怕钩伤了旁人。”
皇后心气顺了些:“不妨事,咱们今日出来采桑,亦是春游,你既然不会,就玩去吧。”温婉等人也跟着笑起来。
宋静怡等人使银钩也使得不顺手,何太秀低声道:“我在家采过桑,没这么难用啊?故意给咱们不好使的?”
杜若诗忙说:“兴许咱们用的差,轻飘,这宫里东西好,银的沉,所以不会用。”又眨眨眼。何太秀便不说话了。
方启航说:“可是待会儿还要评比呢!”
晴翠转头看看,外命妇离得都远,至于宫中妃嫔,谁还不知道她是个猴子?横竖今天为了应景,出来采桑穿的都是农家衣服,比宫装方便多了,晴翠瞅准一棵不算太高的树,蹭蹭两下爬了上去。
“啊!”
“嘘——喊什么呢!”晴翠皱眉训她们,“拿把剪刀来,我摘,你们拿筐子接着。”
众人忍着笑忙递上剪刀,晴翠挑着细枝子咔嚓咔嚓剪,不多时大枝桑叶掉进树下筐子里,那原本靠桑叶掩映的身影也藏不住了。
皇后一转头就看见晴翠晃着腿坐在树上,急得跑来跺脚:“黄毛怪!你专给我们丢人!还不快下来!”
晴翠又剪了一枝子丢给宋静怡,将剪刀小心收好,才顺着树滑下来,笑嘻嘻道:“皇后娘娘,今天采桑养蚕,我们总要预备些桑叶才像话呀!”皇后气道:“那也不能上树呀!这里毕竟是郊外,虽说清场,也不像宫里那般安全,万一叫外男瞧见你爬树怎么办?你不怕丢人,难道陛下和我们也跟着你丢人?”
“娘娘岂不闻《陌上桑》故事?”晴翠笑道,“秦罗敷坐在树上,手拿剪刀,她高,外男低,谁敢口出不逊就一剪子丢下去戳死他!太守来也不好使,她夫君地位气势远远胜过太守,所以秦罗敷也不怕事。”
皇后脸都快裂了:“杨晴翠,你再给我说一遍陌上桑讲的什么?秦罗敷这么窈窕风流的名字,能是你那野猴子样?”
“娘娘此言差矣,秦者,始皇帝国也,罗,绫罗也,敷,覆面也。这故事是说,一个像秦一样暴烈的女子正在采桑,你敢调戏她,她就用蚕丝织就的绫罗摁在你脸上捂死你。”
众妃嫔叹服:“晴娘子,你莫再读孟子了,孟夫子只是王道,遇上你这霸道只能逃跑了!”
晴翠笑道:“俗语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以我观之,此故事当如是。”
温婉也忍不住了:“那俗语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啊!”
皇后摆摆手:“跟她说不得理。总之谁也不许爬树,我们要展现的是仕女仪态,不是当猴子!”
阳春三月,一群最多二十的女孩们凑在一起,采桑不过是个借口,借此嬉戏游玩是真。
至正午时分,返回帷帐之中“劳酒”。为祭祀众人俱是斋戒三日,又辛苦劳作大半天,平素吃厌了的荤腥此刻也不再觉得油腻,不多时便将盘碗一扫而空。
盥洗毕,皇后又恢复了中宫气度,率内外命妇喂蚕,时不时悄悄看看晴翠,见她时不时咧嘴,知道她也怕这东西,才算顺了口气。
晴翠确实不喜欢蠕动的东西,她最是怕蛇与蚯蚓,然而先前那些日子没条件嫌弃,土里刨食的人,如何避得开这些土里的生物?此刻看着蚕倒是感慨居多,回忆深了便开始走神,走神便控制不好喂养的度,等晴翠回过神来,丢过去的桑叶都快把蚕宝宝压死了。幸好蚕食鲸吞不是随口说的,晴翠只停手片刻,桑叶便被蚕吃得干干净净。
其他妃嫔也不是很喜欢这种看着是虫子实际也就是虫子的东西,悄声抱怨道:“又要我们娇弱,又要我们养虫子织布,真是讨厌!”
徐昭华悠悠一叹:“果然还是晴娘子笔下的秦罗敷才更像个不怕虫子的人。”
陈昭容笑道:“那也不成,寻常女子被蚕惊到了,不过是轻呼一声,晴娘子的秦罗敷被吓到了,一剪子丢过去,蚕就被捅死了。”
众人又笑起来。
这两日天冷,太后有些不适,并未跟来,亲蚕礼次日,妃嫔齐至寿康宫,做针线敬献太后赏鉴,品评女工。
晴翠爬树耕田都麻利,这细细的针软软的线却实在招架不住,入宫以来从没动过针线,只好带了份杏仁酪给太后吃:“太后,我往后慢慢学,您可别被我气着了。春天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正该好好养着才是。”
太后不以为意,反安慰她:“原就是春暖花开了,大家找个由头聚一聚玩乐一番,有什么要紧。我这里新做的春饼,你尝尝爱不爱吃。”
晴翠欢欢喜喜谢了太后,果真用春饼卷着小萝卜条小黄瓜条咯吱咯吱吃起来。
陈昭容笑道:“到底是太后疼人,我看晴妹妹入宫好一年了还没做个什么,还怕她挨训呢,哪想到太后反担心累着了她。这福气实在不是我们能比的。”
太后淡淡地说:“她一个苦人儿,好容易不做工也能活下去了,就松快些又有什么?你们身在后宫,日用花费本也不是靠自己这点针线能满足的,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日子罢了。做不做又有什么要紧。”
皇后撇嘴:“幸亏是嫁入皇家,不然似她这样又不会织布又不会做饭,寻常人家也不肯娶她,她还这么能吃,可怎么是好?”
太后淡然笑道:“所以她就嫁入咱们家,不用忧愁这些事了。”
众人在太后这里白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而归,改日再战。
且说自三月三上巳节,晴翠便发现去年的秋装果然都穿不上了,幸好飞织令及时送来新衣新鞋,晴翠谢了她的及时,又嘱咐道:“别做多了,有两件我穿着就行,你们也歇几天。去年那些全穿不上了,多少件都还崭新呢!”
飞织令道:“娘子不必介意,宫里不管哪个主子,衣柜里都有一堆从没上身的衣服。”
“可我这里新衣服也太多了,”晴翠闷闷不乐,“那么漂亮的衣服,花了不知道多少钱做的,都穿不上了。别人衣服放久了,再穿也行,我是长高了,还胖了,以后再怎么样也穿不上了。都白费了。”
飞织令笑道:“娘子若实在喜欢衣服式样花色,我们拿去再改改,做大些也使得。”
晴翠又高兴起来:“好,那我待会儿叫人给你送去。你再给贤娘做两身适合她穿的春装。”
上巳节过完,晴翠便开始翻拣衣服,挑着没上过身的贴身衣物打包了一个小包袱,命送去给梁贤,其余的便散给身边小宫女。
那些只适合宫嫔穿的衣服,晴翠分了数份,宋静怡如今也是御女了,给她衣服最不用为难,只管挑好看的新衣,不用再顾忌位份;杜若诗与沈令月升了采女,再加一个瑶华宫的许阳,三人所得衣服亦是颜色鲜亮,虽无繁复华丽的珠玉刺绣,好在正值青春,穿什么都好看。棠梨宫董齐二侍巾也得了三两件齐整衣服。
至于荣安公主送的那些,晴翠自有安排:“绣金缀玉的那些祖宗仍旧挂着,等有什么大场合时候再拿去飞织令现改不迟,我们日常穿着都太过分。那些绣暗纹的,瞧着不扎眼的,挑一部分包好了送去绣房叫她们改改吧,亲蚕礼那天穿祭礼服,过后可就渐渐地要穿春装了。鞋子也送去,我穿着都小了。”
果然亲蚕礼后第二天,飞织令便把修改过的衣服送了来。
自去年秋天开始,晴翠就在长个子,元日以来更是窜得飞快,飞织令新近测得身高七尺还余一寸,和身长八尺有余的凌清辉走在一起已是格外和谐。
随着身形增长,肩膀变宽,晴翠的妆容发式也变了许多,如今她爱梳丛髻、云髻这等高大发髻,正中插戴金花,花蕊以细金丝仿制,又在发髻两侧装饰金银玉石所做的蝴蝶,走起路来蝶翅金丝颤颤悠悠,晴翠觉得好玩,很是喜欢。
凌清辉对此完全满足:“你喜欢什么就戴什么。”
晴翠有点羞怯:“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很好看!”凌清辉满口夸赞,“我瞧着你现在颇有硕人之美,正该高髻插花,显我大夏气势。”
晴翠放心下来,她对素淡的白玉没什么兴趣,碧玉彩宝爱用金银镶嵌,凌清辉尽都由着她喜好来:“我也爱那七彩八宝,太素净的没什么趣,咱们又年轻,也没必要戴那么素。何况太后生病了,你去看她时更该打扮得鲜亮些,人精神,她瞧着也提神。”
晴翠诧异道:“太后不是刚好了吗,怎么又病了?”
“这阵子倒春寒,她冻着了,何况再怎么说孩子大了该放手,也还是舍不得荣安。”
“荣安公主走得这么利落啊?”
“是啊,亲蚕礼后不到五天就收拾好跟我们告别了,因她要悄悄的,除了我和太后谁也不知道,”凌清辉叹气,“要是再等些日子就好了,夏世德往平阳郡办差,正好多个人陪着她。”
晴翠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荣安公主去的是平阳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