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翠说:“所以我说,我知道小民之苦,也知道小民的刁钻,人总是希望多吃多占的,有的人好,想为后代积德,有的人坏,自己吃饱饭还要砸了别人的锅。你让交钱,反正早晚这钱还退,他借钱来多领;你数人头,那些人多亲戚广的,老少爷们全都冒充壮劳力来领。真正需要的老弱妇孺反而算不得壮劳力,领不到官府耕具。”
晴翠看着窗外:“那些多吃多占的,加价倒卖给别人还算好了,有些人就纯属损人不利己,自己躺在家里睡大觉,也不许别人拿了耕具去耕种!还有的自己家有耕地,也需要这些耕具,但是他们要把其他耕具占住,别人家缺少工具,就无法像他们家出产得这么多,等到官府或者小贩子来收粮,他们好抬价。”
众人都有些诧异:“这岂能长久?这根本不合理啊!农作是需要齐心协力的产业,别人家都是荒地,只有自己家田地好,就算能保得住,三五年后,自家的肥沃土地也要变成贫瘠地了!”
“是啊,道理你们懂,可他们懂吗?”晴翠笑着反问,“人人都知道齐心协力才能好,可又有多少人能在出力时候不算计呢?譬如陛下早就要求丈量全国土地,又有谁家不藏私,用心去做了呢?”
重臣们都是大族出身,谁家没有私藏的土地佃户?猛然被晴翠说到脸上,一时不免都有些讪讪。
晴翠仿佛不曾提起什么尴尬事一般,继续说:“我们理想的世界,是有好饭吃,有好衣服穿,人人都有家产,你们治理也不用费心。但现实和你们想得差别太大了,今年多收三担粮,就能有人打孩子换老婆,醉酒闹事,明年不事生产。所以官府得问他们多要粮,让他们紧着那根弦。”
“我们墨白县以前有一任县令,叫徐为民,人特别好,上任以来,每年都严格按照朝廷要求的数量收粮。县里粮仓冬天必开,从腊月到正月结束都在舍粥,而且是县衙带着好铁锅和米,到各村舍粥,”晴翠很是感慨,“那三年冬天特别冷,我就跟着舍粥的衙役挨个村走,白天帮他们架锅烧火发粥,自己也混口饭吃,晚上就睡在炉灰里,省得被冻死。”
殿中一片安静,晴翠渐渐陷入回忆:“大家有了更多的存粮,一开始也都很感激徐县令。但是因为家里粮食多了,很多男人就开始私自酿酒。因为徐县令不许衙役很凶,所以这些人也不怕官府来查,撞见了,就说粮食泡久了忘了,不是故意的。衙役们不敢强行抓人处罚,只能回去报告。徐县令是个书生,很斯文,他气急了也不过是跑来给大家讲道理,讲丰年存粮的紧要。可是谁也没放在心上,大家嘻嘻哈哈糊弄他,把他骗走了,继续酿酒喝。”
“因为家有余粮,大家都懒怠耕种,反正今年没达到交粮数目也可以拿存粮顶上,实在不行还可以撒泼耍赖,徐县令不会对大家怎么样,只会拿县里粮仓的存粮帮不够数的百姓们补上,免得他们被枷号示众。”
“那几年村里经常请戏班子。该耕种的时候,台上唱大戏,台下吃酒席,各家的存粮越来越少。直到一场大旱,颗粒无收。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年,又发了水灾。本来还指望朝廷救济,结果听说其他地方和我们反着,头一年涝了,第二年旱了,而且那些地方更富庶,朝廷赶着救济他们,我们这里就没人管了。徐县令匆忙开仓放粮,但往年收粮本就不多,又被水灾淹了好多仓库,县里的粮仓根本无力救济这么多人。”
晴翠看着大家:“后来的事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元佑二年冬,墨白县流民作乱,哄抢官府粮仓,打死打伤衙役十数人,县令徐为民获罪被斩,全家流配,换了个李有财来当县太爷。因为罪过都算在了徐县令头上,又有官府放粮救济,所以哪怕墨白县并未真正好转,大家也没有继续闹事,杀了徐为民平了民愤这事就算过去了。也正是这个李有财串通冯财主,更改户籍,绑架我冒名顶替冯玉兰上京参选,阴差阳错之下,我才有机会在这里,与诸位大人说一说往事。”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只知道徐为民治理无方,致使墨白县生乱,却真不知道背后的事。
晴翠长叹一声:“我知道我的提议肯定不能做到完全公平,也不能杜绝很多问题。但我想不出怎么解决。如果诸位大人能更加妥善地解决这事,就不用管我的提议。说到底我也只是想给你们提个醒。徐县令是个好人,他是被他的理想坑死的。”
卢建开口道:“就算男人喝酒看戏,女人们也可以纺织挣钱啊!也可以劝劝他们啊!总不能家家都这样吧?”
“我在这里劝各位大人,大人们听进去了吗?”晴翠笑道,“你们的夫人肯定也有劝告的时候吧,你们听了吗?”
众人哑然。
“女人们哪有时间和钱来纺织呢?纺织费钱费料费工夫,光是买织布机就不是一笔小数目。男人不去耕田,你以为是谁耕种呢?”晴翠哼哼一笑,“何况平时也是男女一起耕田,回家后女人生孩子养孩子做饭洗衣服,做针线都没时间了,谁还有空专门织布?”
晴翠回忆这一段倒是很高兴:“那几年我倒是过得挺好,那些女人矮小,家里又不给吃饭,她们力气弱犁不动地,都愿意找我帮忙。我虽是个女人,却是雇来的劳力,所以农忙时候我也能跟男人似的一天吃三顿饭,还都挺干,吃饱了我力气就大,耕地更快,请我的就更多,她们为了抢我,还能答应给我做件衣服,或者再给点钱。”
说着说着晴翠又开始叹气:“可是有什么用呢,水灾旱灾一来,我存的二十五个钱和衣服就被村里人抢了。诸位老大人,小民百姓连手里那点苍蝇腿都存不住啊!谁都惦记着。”
众人默然不语。
晴翠感慨半天,一拍脑袋:“说跑题了!我的意思是,官府多收他们粮食,不是为了让他们一辈子辛苦劳作还要饿肚子,而是等到冬天,或者受了灾的时候再发给他们,省得他们吃饱饭就把余粮贱卖了,或者被恶霸赌棍骗走了。还有,种粮一粒不留,全都收上来,运到官库里存放好,来年再拿出来发出百姓耕种。这些粮食不能叫坏官给贪污了。我不知道怎么解决贪污,你们想想办法。”
防治贪污是永恒的课题,这个大臣们倒没什么意见,他们有意见的是收种粮:“贵姬娘娘,何必这么来回折腾呢?秋天收上来,春天还要再发下去,又要花钱租仓库,又要雇人收发,来来回回都是钱啊!”
“你们都心疼钱,难道百姓不心疼?”晴翠灵光一闪,“你们是不是不知道他们卖种粮啊?”
众人茫然抬头:“什么?”
“你们先前不是议论过,怎么某地头一年丰收了,第二年还来要种子,某地头一年收成勉强,第二年要种子的也不见明显增多?”
“对啊。贵姬知道原因?”
“就因为你们说的心疼钱啊!”晴翠一拍大腿,“冬天饿得难受,粮食放那里忍着不吃的能有几个?全吃啦!或者有私粮贩子来偷偷收粮,那就都给卖啦!谁跟钱过不去啊?卖完再来几个教你耍牌赌博的,两晚上下来,别说钱和牲畜,老婆孩子都没啦!来年春耕傻眼啦!”
晴翠手舞足蹈的,哪怕谈论的事很严肃,凌清辉也忍不住笑出来。
“至于雇人花的那点钱,各位大人,别总惦记小钱,”晴翠语重心长的样子仿佛老太傅,“除了耕地的农户,还有大把没田没地的闲人,让他们挣点钱,不比闹事强吗?”
一把胡子的老头们走出大殿时,脑中还在思索贵姬方才的话:“诸位大人,上层和下层是割裂的。你们那些思考的方向,和我们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