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翠正看女儿抱着狸花猫在虎皮毯子上滚来滚去撒欢,小宫女站在门口禀报:“娘娘,秦采女来请安,人在寿仙殿了。”
“嗯?知道了,请她到瑞仙殿来坐吧,先上茶点,”晴翠揉揉女儿脑袋,“你自己玩着,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明璋点点头:“好的。”
秦双瑶面色红润,瞧着比前几日精神了些,见晴翠出来,忙放下茶盏,端正行礼:“德妃娘娘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晴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大冷的天怎么跑来了?”
“嫔妾是来谢恩的。今天尚工局两位娘子到了嫔妾住处,一共送来四套冬衣、一件大毛披风、一套首饰并两床棉被,都是上好的,”秦双瑶谢得诚心诚意,“多谢娘娘顾念嫔妾。”
晴翠一愣,心里有些纳闷:郑嬷嬷没道理这点事都办砸了啊!
秦双瑶笑道:“两位娘子找的理由很巧,可嫔妾知道,这必定是德妃娘娘吩咐的,所以来谢赏。”
“唉,坐吧。”
宾主落座,晴翠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当初在绣芳宫,你漂亮又高傲,后来咱们都留下了,你跟着淑妃,下巴也是抬得高高的。我习惯了你一直这么孤高自许,看见你现在这样,心里真难受。”
秦双瑶愣了愣:“我原以为娘娘看我如今这样落魄失意,只会嘲讽快意。”说着自嘲一笑:“是我小人之心了。”
晴翠问她:“你以为我给你送衣服首饰,是故意赏你?”
秦双瑶有些尴尬。
晴翠不由笑起来:“如果是当年的你,会错意之后恐怕是直接把东西扔出去,不受这个羞辱,而不是穿戴整齐来谢恩。”半闭眼悠悠一叹:“时光真会磋磨人。”心里不由自主涌起一股悲哀。
秦双瑶忙说:“是嫔妾这么多年没有长进,始终悟不透娘娘的境界……”
晴翠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我只是觉得,大家一同入宫,原本你前途无限,颇受看重,不想造化如此弄人,你心里大概也不好受。我和你一直话不投机,你心里苦闷我无法开解,叫你穿得暖和一点还是能做到的。你不必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也不必担心不来奉承几句会惹得我不满,只能绞尽脑汁和我亲近说话。我看见了一个需要冬衣的人,我恰好有能力给出这件衣服,仅此而已。”
秦双瑶愣了愣,展颜一笑:“在绣芳宫时我对你尖酸刻薄,你就这么放下了?”
晴翠乐了,反问她:“那不然呢?叫几个嬷嬷来打你一顿?还是罚你去佛堂跪着?”
秦双瑶笑道:“当初苟待诏和李素梅被你收拾,我是真害怕,唯恐收拾完她们就轮到我了。”
晴翠也不绕弯子:“苟待诏为什么会被我针对,想必如今你已经明白了。至于李素梅,她实在讨厌,又爱起头又好挑事,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能和她打起来了。那时候只是凭直觉知道她在骂我,后来读书了才知道她有多刻薄。也幸亏在绣芳宫的时候没文化,听不明白弯弯绕,不然我也得打架打到被撵出宫。”
秦双瑶轻叹一声:“我和李素梅结怨,远在入宫之前。安阳郡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秦李两家,互不相让已有三代。到我们两个,父母又都期许过高,互相拿着对方比较亲女儿。我不可以哭泣,不可以贪玩,必须做一个极为妥帖的大家闺秀。郡中每有诗社茶会,我俩哪怕烧得脸色通红,也要说这是新染的胭脂,断不能因病不去。”
晴翠毫不客气地说:“你们活得可真够累的。”
“那时候小啊!把每一次的得失胜负都看得极重,”秦双瑶笑道,“不能拔得头筹,就要回家挨饿受罚,还要听父母讲对方多么多么出色,直到某次赢了,才会获得很好的待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晴翠惊道:“先前你讲父母多么疼爱你,难道其实……”
秦双瑶似乎已经看开了,如今说来也不再局促:“其实就是这样。在外头嘛,面子都是自己吹出来的,只要别叫人逮到纰漏,那我说的就是正确的。母亲一直告诉我,无论是嫁给大官,还是进宫做妃嫔,都是要斗的。你不争不抢,就得不到最好的东西,更会被人看低踩扁。我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他很喜欢看我娘和姨娘们斗,也厌恶我们不和兄弟姐妹争斗,更不许我们争斗的姿态不优雅。所以那时候我一直活得很恐慌,每天睁眼就是琢磨着怎么踩别人,怎么防止因为言谈举止被别人告黑状。”
秦双瑶说着又笑起来:“其实我娘也没说错,她争我不争,这衣服首饰,可不就从我手里到她手里了么!”
晴翠想了想,认真道:“秦双瑶,我觉得你娘对了一半。你们那个家就信奉这套,那你不争是不行的。你爹就这么对待家人,不能给他带来好处的儿女没有用,连带着妻妾也是这个处境,所以你娘只能督促你做个能给家里带来好处的人,这样你和她才能活下去。”
顿了顿,晴翠接着说:“但这并不是说,孩子就活该过这种日子。我有自己的宝宝之后,我只觉得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她一哭,我就算困死也要睁开眼看看她怎么了。方才我和她在暖阁玩,她滚来滚去,顶着一脑袋乱毛看着我傻笑,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可我还是觉得她非常可爱,她爹回了家也只是她爹,会和她一起疯玩,而不是斥责她不够端庄。不是所有人都跟你爹似的,喜欢家里人斗成乌眼鸡。”
“是,入宫后淑妃娘娘曾花了大心思抬举我,分宫时我原本分在了星辉宫,没多久娘娘就亲自把我要了来,还打扮我面圣。可我去几次,得几次训斥,到后来淑妃娘娘也放弃我了。直到这两年,我才渐渐明白,陛下是不喜欢后宫争来斗去的。”
“对我们来说,后宫有朋友也有敌人,但对陛下来说,后宫是他的家,后宫都是他的妃嫔,都是他做主留下的人,就算没有特别喜欢,至少也是不讨厌的,”晴翠低声说,“想一想,你每天回到家还要和亲人斗心眼,是不是很累?”
“我一直自诩聪明,却比你晚了好几年才开悟,”秦双瑶轻叹,“我是从李素梅死后冷静下来的。我俩在同一个地方长大,一起入宫,又因为打架一起受罚,一起靠着各自依附的娘娘留在了宫里,一起做最低的待诏。这待诏可真是待诏啊!难熬得很。”
秦双瑶絮絮叨叨回忆着过去,仿佛一个老太太:“十年间她起起伏伏,今日起高楼,明日遭贬斥,最后一把黄土葬了身,亲爹娘连问都不问。她怀着皇长子时我有多羡慕,她死时我就有多心凉。那时只是害怕了,不那么积极,但有淑妃娘娘照拂,我也没觉得日子难过。到淑妃娘娘出家后我又害怕了一阵,好在王姬娘娘很念旧情,六尚局也没有很苛待我,所以我也就不想那些了。”
晴翠问:“就算淑妃出家了,王碧玉还当着一宫主位呢,你就能落到出外没有侍女跟着,我看这个没有苛待还是有待商榷的。”
秦双瑶笑道:“德妃娘娘如今真是协理六宫的气魄了。‘没有很苛待’,那就是还有一点的嘛!份例偶尔会拖延一点,但我打发个人去要,她们也就送来了。这次送的不好,当着面抱怨一顿,下次就能好点。比我想象中失去靠山的处境好多了。”
晴翠不解:“份例倒是好理解,可侍女你原就该有啊!难道被调走了?”
秦双瑶说:“我的侍女都是淑妃娘娘名下的人,分过来给我使唤罢了。去年冬天太后发怒,她们死的死,撵出宫的撵出宫,尚仪局说年底缺人手,开春再说,让我将就着先用粗使的。王姬娘娘倒是分了我两个人,这几年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前几天我觉得屋里冷,想出门走走,暖和暖和,粗使的都有活要干,那两个侍女跟着皇次子出行还没回来。我想着挑些僻静小路走,遇不着人,也就用不着妆点门面了。”
晴翠笑道:“你如今倒有点山中高士抱膝吟的风范了。”
秦双瑶也笑了:“我若是个男人,大概也能举个孝廉什么的。”
晴翠又问:“除了侍女,你还缺炭么?怎么会冷到屋里待不住?”
秦双瑶轻叹:“别的倒是都还好,就是这个炭,有点呛了。我那里没有地龙,烧的是炭炉子,时常被它熏得眼睛流泪,夜里也常憋醒,憋醒时喘不动气,用力喘喉咙还会有嘶哑声,说话也说不出来,喝水又觉得好像烟气浸湿,全都渗入了肺腑。今年我和王姬娘娘的炭不是很好,有的呛有的不呛,皇次子冬天还要用功,娘娘把不呛人的炭都挑出来给皇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