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跑,跑出松林,却见长石道上,明璋率兵静静等候。
“荣安公主,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狼狈。”
凌清越冷哼一声,并未答话。
“荣安,既荣且安,多么美好的祝愿,”明璋摇头,“可惜了,你没投胎做我爹的女儿。也幸好,你不是我爹的女儿。”
凌清越唇角微勾:“你应该说,幸好,我不是你娘的女儿。”
“我爹多生一个,或者我娘多生一个,对我来说并无区别,都是麻烦。好在都已经解决了,”明璋向她身后看了看,“竟然没有人跟着你,你独自一人又能跑去哪里?”
荣安公主静静看着她:“所以也没有必要跑了,不是吗?”
明璋说:“姑姑,当日丹桂园我遭人毒害,你不但没有等着我死,还背我去求医,足以证明你我姑侄情分大过权力。”
荣安公主轻笑:“那是因为嫂子救过我妈,她保住了我的母女情,所以我不能让她失去唯一的孩子。与情分无关,只是还我十六岁那年欠下的债罢了。”
“三驸马俱已伏法,想来是他们野心太大,蛊惑了你,”明璋看着她,“你放下刀剑,我保你不圈禁,家人不受牵连,你做个贤王,一样能实现你的理想。”
荣安公主咯咯直笑,笑够了又说:“小麒麟,既然知道你姑姑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最后一败涂地,你就该吸取教训。你现是储君,未来是天子,比我更赌不起。做人可以心软,做天子,该心狠的时候要果断点,别那么天真。”
建坤十年暮春,荣安公主谋反,事败自刎身亡。
因有兵乱,皇帝潦草将太后棺椁送入墓室封锁,随即返京,处理遗留事务。
乱战中身亡的文官赠谥抚恤,汝阳王也得了封赏,皇帝在百官面前称赞他报信及时,忠心可鉴,汝阳王一时饱受侧目。二子坐罪赐死,孙儿一律圈禁不得见,而今名声尽毁,汝阳王只觉烈火焚心,不久便病倒了。
宫中也懒得理他,晴翠与凌清辉还有更多的事要忙。
凌清越去封号,也不必再建坟墓,薄棺一副,就葬在太后陵地里。
荣安公主府撤匾额,留了一个前后二进的小院子,用以圈禁凌明涞、凌明洁二人,其他房舍另做他用,食邑与永业田收回宫中内库。
三驸马娘家俱受牵连,流放的流放,发配的发配,凌清辉特意下令,将杨嘉的父母、姐妹记作宫奴,就送去凌明涞、凌明洁的圈禁地做事,也算保全妹妹的血脉。
至于柳氏,因又跟着凌清越参与谋反,皇帝忍无可忍,下手大肆清洗,终是让这一族彻底退出了朝堂,一蹶不振。
高陵卫协同谋反,理应法办。然而守陵的侍卫与护驾的侍卫,好些都是同姓同族,又有些是姻亲,甚至还有些是直系亲属,若按高陵卫算,这一家该当全家处斩流放;若按羽林卫算,却又该全家封赏功劳。
郝士多捧着案卷,几乎哭出来:“我当年报的哪门子法学,好你妈事多啊!”
事发时崔正崔瑾反应及时,勇战乱兵,崔正更是一马当先,悍不畏死,虽然不曾真的丢命,却是身负重伤,躺在御赐马车里,比大队伍晚了三日才回。
回来后崔正便由崔瑾代笔,自己口述,上表求乞骸骨。
崔正身体确实不能再做中书令,皇帝准了辞表。然而崔正爵封国公,又已辞官,升无可升,皇帝觉得单只金银珠宝,不足以表功绩,思来想去,便给刑部下令:谋反高陵卫中,凡崔氏子弟,与崔正五服以内者,从功不从过,家眷俱免罪,只处置谋反者。
这旨意一为褒奖功臣,二来也是为了惠太妃。惠太妃也是崔氏女,因当年凌清荷的事,皇帝格外压制崔家,也因此使得年轻一代难有前途,守陵都成了好差事。如今太后亡故,亲生母子相认,虽然惠太妃辞了封后,凌清辉总也要表一下心意,抚慰她多年孤苦。借着崔正的功劳,免了惠太妃家做高陵卫的近亲罪责,又在羽林卫中挑了几个有功的封爵,又称杨嘉之乱中,幸有惠太妃及时示警,自己与宫人才能全部顺利撤离,在惠太妃母家挑了几个十三岁以上的男女,送去东宫。
明璋一直不解惠太妃的态度,又有母亲叮嘱,深恐她为死了的儿孙报仇,一直不敢亲近她。如今得知这么一桩秘密,心情颇为复杂,看着父亲送来的人,更提不起精神招呼,恹恹道:“丹英,你去安排吧。”
夏丹英遵旨去了,安排妥当后又回来复命。
“行,你办好了就行,不用告诉我了。”
丹英眼珠转一转,凑近了小声说:“殿下若是不喜欢,我也能叫他们待不下去,自己主动要求离开。”
“不用,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下丹英也想不通了:“殿下一直不开心,是为的什么呀?”
“对呀,一直不见你出来,为什么呀?”
众人转头一看,忙蹲身行礼:“陛下。”
明璋还是趴在桌子上:“妈妈,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晴翠笑着扶起丹英:“好孩子,你别太操心了。你们这阵子可不比我们轻松多少,去休息休息吧。我带了些点心,你们都去吃吧,我来哄她。”
丹英方带着小伙伴们告退离开。
晴翠过去挨着女儿坐下,摸摸小脸,温度正常,也不是发烧生病:“怎么了,打从回来就闷在家里,是不是吓着了?”
明璋摇摇头。
“是忧心战事吗?”晴翠贴心又委婉,“孟明德已经在返程路上了,白玉京绕道后方,与她包抄,全歼突厥主力。突厥王全家也被逮了,白玉京还说让那突厥王到含章殿,亲自将王冠献上给你呢!”
“哦。平安就好。”
晴翠想了想:“总不能是担心荀泽和张静影吧?”
“那肯定没有。”
“那你倒是跟我说说呀!”晴翠很苦恼,“这点怎么不随我和你爹呢?”
“妈妈,我是不是不像个君主?其实我应该借这个机会,在外人面前演一下,可我做不到,”明璋眼睛红红的,“姑姑比大哥好,从小带着我玩,还护着我。她死了我很难过。可我是不是不该难过?”
“我不这么认为。至尊者,心地仁厚才是天下之福。她是你的姑姑,你们有很久的一段相处,你舍不得她很正常。你看,你爹对她也没有像对凌清荷那么心狠。他难道不是君主?为君者当然不能软弱,但并非刻薄寡恩,更不是处理事情不过脑子。那种一味耍阴狠比毒辣的,做不成大事。”
“可我怕我办错事。姑姑说,她当初丹桂园救我,是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所以最后一败涂地。她说做人可以心软,做天子不能优柔寡断,让我吸取教训。然后她就自尽了,”明璋抽抽鼻子,“我觉得她说得对,我如果不这么软弱,现在早都忙起来了,还可以赚取名声,你和我爹也不累。可我又做不到。我好没用。”
晴翠温声开导她:“我和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后来那些年关系和睦,却不代表政见相同。所以我对她的评价也未必客观准确。或许她说的就是对的呢?或许你爹就是凭着幸运才能活着继续他的仁厚呢?但有一点,我和你爹都还健壮,你大可以万事不理,放任自己去悲伤亲人离世。这没有错。”
明璋抬头看她,腮边还挂着泪珠:“没有错?”
“对。不要觉得悲伤是无用的、浪费的,哪怕到了八十岁,想哭一样哭出来。不要做个欲哭无泪,对着镜子都不知道是哭是笑的人,那才是真的到头来一无所有。”
明璋扑在妈妈怀里,放声大哭。
半个月后,晴翠抱来一对小猫,送给明璋:“它们今天正好三个月呢!你看漂不漂亮?”
两只小猫一个是三花,一个是橘白,毛毛顺滑干净,看着就讨人喜欢。
“妈妈,我仍然想念小虎和斑斓。”
“我知道,我也想念它们。它们陪我度过了宫中最初的岁月,甚至因为那是你父亲的爱宠,我抱着它们在外面时,别人也不敢胡乱冲撞我。它们是我的安慰者、守护者。可是人总会长大,一味留恋过去那些无可奈何的事对你不好。”
晴翠将小猫放到她怀里:“你会有新的小猫陪伴,也会迎来更美好的人生。让那些值得怀念的、不值得怀念的都过去吧。”
建坤十年盛夏,皇帝于含章殿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突厥王亲捧镶嵌蓝海宝石的突厥王冠,献给皇太女。突厥就此成为历史。
众将论功行赏,到白玉京时他却带了一个人一起上殿:“启禀二位圣人,启禀太女殿下,臣与同袍追击突厥兵,迷失在瀚海幻影中,幸有此人出手相救,方得活命。他也是汉人,原住大黄杨村,自突厥过后,孑然一人,因此游荡边境,杀敌复仇。若无此人,臣等难以发现王庭所在,因此不敢昧功。”
明璋看那人小麦肤色,不似京中俊杰那般白嫩细腻,五官却极为俊俏,双眸明亮如星辰,睫毛黑如鸦羽,心生好感,便问道:“那勇士,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丑奴儿!”
明璋扑哧一笑:“我看你不丑,往后在我身边做卫士,别人丑奴丑奴的喊,平白把你喊丑了。往后你就叫玄朗。”
白玉京顿觉不妙,但看玄朗开心谢恩,又不好阻止,暗自祈祷明璋只是随口一说,并无他意。
太女东宫位份早都列出来了,要是看上他干嘛不直接册封呢?可见对他没那意思,没那意思!
凌清辉说:“太后崩逝不足三月,如今还未出热孝,庆功宴无歌舞音乐,也不饮酒,非是薄待功臣,众爱卿切莫多心。”
众将忙着打仗,对太后过世、荣安谋反等事全然不知,闻言俱是大惊,又纷纷表态,白玉京更觉天要塌了:怪不得不急着收人,原来是挂了孝了!
晴翠咬唇不敢笑出来,唯恐被人以为是婆婆死了才高兴,到宴会散了才得空与凌清辉说:“闺女眼光不错,我原先只觉得男人那张皮得白得跟玉一样才好看,今天才知道这晒黑了的男人也能俊俏得起来。”
凌清辉没搭话。
夜里床帘内,晴翠“啪啪”揍他:“好了,够了,你给我下去!没劲了还瞎折腾什么呀?”
凌清辉强调:“我绝对还能行!”
晴翠很无奈:“我也没说你不行了啊!”
凌清辉哼哼唧唧:“我死了之后也就罢了,我活着一天你就只许爱我!”
“爱了爱了,快睡吧。真是,怎么还跟小年轻吃醋呢!”
盛夏,陈幼容自蝉鸣聒噪中醒来,只觉头疼欲裂,静静闭眼许久,才将梦境与现实分开。睁眼转头看去,窗外一片葱茏,坐起身打量房间内外,瞧着是江南园林的布置。
正想站起来看看,忽然又一阵天旋地转,陈幼容只觉胸闷,忍不住呕吐。
门被推开,一女子急匆匆唤人:“她醒了,快拿漱盂,端茶水来。去厨房拿粥汤点心。”
陈幼容只觉这人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鸡酥粥喝了小半碗,陈幼容才想起名字:“你是许宝林?”
许阳点头道:“陈小姐可还觉得不适?这里也有医生。”
“不用了,这是哪儿?”
“这里是南山别院。”
陈幼容了然,又问:“那毒药怎样解的,可否赐教?”
“你的药被孟广离换了。”
“孟广离呢?”
“突厥已灭,新设西关都护府,孟广离发配边关效力,以赎其罪。”
陈幼容心中感慨万千,忽然瞥到窗下梳妆台上,放着一柄扇子,起身过去,原是当年一起入京时她赠给晴翠的那柄,扇子上新添了四句诗:
春江暗夜花若虚,流光难逐石榴裾。
青鸟徘徊知何处,初阳曾照双好女。
窗外,雀声清亮,竹林摇曳,斜照的日光洒在竹叶上,金边璀璨。
三年后
“师傅,我瞧着这匾有些偏,再往左边挪一挪。”
“好来。你们读书人啊,就是细致。”
“多谢师傅了。”
许阳提着裙子小步奔来:“老师老师,太女登基了。”
陈幼容惊然回头:“陛下驾崩了?”
“没有没有,他退位了,做太上皇,娘娘已经是皇太后啦!嬷嬷姐姐们有的留在宫里,有的出宫当老封君去了,”许阳笑道,“总之大家都好着呢!”
陈幼容长松了口气,转头看去,那匾额已经挂好,上书四字:玉兰书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