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谷霁生前所住的地方吗?
明歌想起那日路过的荒废殿宇,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确实有几分道理。前朝陛下自戕的地方,就算没有被封为禁地,一般宫人也不会靠近,那里确实是最佳的场所。
明歌垂眸,淡淡疲倦道:“天色已晚,就不送谢贵妃了。”
谢书哪里敢让她送,见她赶客,也不敢多留,生怕帝王回来撞见,起身就往外走,回她的毓秀宫,苟活着。
若是三年前的谢书,决计是不会用“苟活”这样的字眼,在月明歌出现之前,她在九洲是何等耀眼的存在,追求者犹如过江之鲫,世家大族和皇室子弟都争相求娶,然而月明歌出现之后,就如同诅咒一般,谢家败落,所嫁非人,实力匹配不上她的野心和欲望,便只能在帝宫里日复一日地消磨着。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她甚至开始羡慕月明歌,被那样疯狂地爱着,也有所爱,爱是什么,她已经不太懂了。
谢书离开之后,明歌没有胃口,没有用晚膳,就靠坐在软榻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依旧是连绵的细雨,她回到曾经的风氏府邸,风家还是如之前一样热闹非凡,风家三兄弟坐在庭院内谈笑风生,风夫人在小厨房内做着茶饮,她养的那只小兔子满院子疯跑,风三跟在后面追。
她也去追小兔子,追着追着,人都不见了,天也黑了起来,她一人站在黑暗无灯的空荡荡府邸,喊着风眠洲。
不管她怎么喊,风眠洲都没有出现,她心中害怕,哭唧唧地抹着眼泪,打算再也不原谅他,那人却从夜色中走过来,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她,面容隐在夜色中看不分明。
他温和地说道:“我要走了,明歌。”
“你去哪里?”她一时之间忘了哭,提着那盏灯追过去,想要看清他的脸。
他隐在黑暗中,低低地说道:“再见,明歌。”
他转身没入黑暗中,她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中。
“风眠洲。”明歌陡然惊醒过来,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睛刺痛,她缓了缓才看清软榻前的人是秋慕白。
帝王俊美冷峻的脸冷如寒冰:“梦见风眠洲了?”
明歌没有回答,那个悲凉的梦境让她精神不济,没有心情说话。
秋慕白也没有动怒,明歌怔怔地发呆,他就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享受着这样难得的安宁,直到宫人进来换新一批的烛火。
“太亮了。”明歌突然开口,看着满殿明晃晃晃动的烛火,重复道,“太亮了。”
亮的她都看不见黑夜,找不到他了。
秋慕白挥手让宫人撤掉一批烛火,放软身段,低声说道:“宫人说,你没有用晚膳,正好我也没有吃,我们一起用晚膳吧。”
明歌看向他,低哑问道:“谷霁死的时候,有说什么话吗?”
秋慕白凤眼微闪:“没有,我入宫门时,他已经自戕了,我原本并没有打算杀他。”
谷霁的身子骨,就算他不动手,也活不了几日。
“骗骗我就算了,别骗了自己。”明歌偏过头去,倦怠道,“谁挡了你的帝王路,你都会杀了他。”
她拉回自己的袖摆,想起身,眼前一阵昏眩,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呕出一口血,昏死过去,昏死之前,隐约看到秋慕白惊慌失措的模样。
魂灵像是出窍了一般,她轻飘飘地行走在混沌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像是要找什么人,但是偏偏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就这样走着走着,直到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回去。”
她被劈回沉甸甸的身体中,意识陷入黑暗。
明歌这一昏睡就是七天七夜。
御医们束手无策,帝王震怒,杀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前朝民间,都是请封明歌为帝姬的声浪,希望明歌入道门为万民祈福,为国运祈福。
秋慕白盛怒,但是请愿的声浪一日比一日高,明歌无故昏迷,一日比一日消瘦,御医们杀了好几批,依旧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伤好的萧缭入宫请见。
“陛下不如请国师入宫为明歌诊脉。”
“国师?”秋慕白看着跪在外面的萧缭,冷笑了一声,那个招摇撞骗的跛脚道士?
“道士能看什么病?喝符纸烧成的灰吗?萧缭,你如今真是越来越荒唐了,若是这御史的活干不了,趁早回家种地去。”
萧缭头抵地,大声说道:“已经七日了,陛下杀了那么多的御医,还从民间请来了郎中,无一人能让明歌苏醒,如今宫里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外面也都在传言,说陛下不准万民请愿,所以祸事才算降临到明歌身上。
陛下是想眼睁睁地看着她死,还是她活?”
萧缭磕的额头流血,大声叫道:“请陛下三思。”
秋慕白神情晦涩难懂,这七日,他的伤倒是养好了,但是明歌却日渐消瘦下去,每日都要汤药吊着一口气,再等下去,祸福难料。
最令他焦头烂额的是,明歌昏迷不醒的事情传出去,前朝和民间都在议论,他如今是真的被架在火上烤,他可以杀一人,杀千人,却杀不了千千万万的百姓!
秋慕白脸色阴沉,看着磕头的萧缭,冷冷说道:“传国师。”
半个时辰之后,跛脚道人慢悠悠地骑了一头驴进宫,将驴交给宫人,仔细叮嘱了一番,这才挥着洗的发白的袖摆,进宫面圣。
秋慕白一看见他,心里便堵得慌,也不知道为何,一看到国师他就浑身哪里都不舒服。
“国师起吧,不知道国师可否入内殿为明歌诊脉?”秋慕白挥手让他别跪了,也别拜了,赶紧的去看看明歌,看有没有什么道门的偏方救人。
跛脚道人倒也不推辞,进了内殿,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明歌,回禀道:“老道不懂医术,不会诊脉,不过月娘子并非是因病而昏迷,乃是迷魂症,魂魄被困在混沌中,一时没有找到回来的路。”
秋慕白和萧缭屏住呼吸,异口同声地问道:“那要如何医治?”
秋慕白冷眼看了一眼萧缭,萧缭继续回去老老实实地跪着。
跛脚道士摸着胡须,淡淡说道:“以老道一人之力无法医治,不过若是有万民为娘子祈福,或许可以破除万难,能让娘子醒来。”
“娘子与道门渊源不浅,注定是要入道门修行,为天下万民,为大盛昌隆祈福,还请陛下准万民请愿,准予娘子入道门,或许能救她一命。”
秋慕白脸色陡然阴沉起来,凤眼锐利地看着这来路不明的道士,还有殿上跪着的萧缭,觉得才好的伤口又隐隐撕裂地疼起来。
帝王沉默地皱眉,一言不发。
萧缭大声叫道:“陛下,还请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明歌一命,就让明歌入道门吧!”
秋慕白凤眼冰寒:“若是朕不准呢。”
跛脚道人幽幽叹气,朝着帝王遥遥跪拜道:“陛下乃是人皇,九州天下都是陛下的疆土,陛下自然能定万民生死,若是娘子不能苏醒,不出三日便会消香玉陨,还请陛下准备好寒冰玉棺,送娘子魂归故里吧。
老道也要回山中修行了。”
跛脚道人跪拜完,起身就扬长而去。
萧缭双眼赤红,睚眦欲裂道:“秋慕白,你竟然要眼睁睁地看着明歌死,你这黑心烂肺的帝王,你对得起明歌,对得起风眠洲,对得起大月国吗?若非大月国,你能得到这九洲天下?你夜里睡觉最好睁着眼睛,不然我怕你不得安宁。”
萧缭破口大骂,宫人面色骤变,恨不能捂住耳朵,免得听了不该听的话,惹来杀身之祸,这几日,陛下喜怒不定,可是杀了不少人。
秋慕白脸色骤变,见他破防大骂,沉着脸,说道:“请国师回来。”
还没走远的跛脚道人又被宫人拦了回来。
萧缭被五花大绑地绑了起来,就连嘴巴都被塞了一块布。
秋慕白懒得看他,也懒得治他的罪,俊脸阴沉地看着跛脚道人,从萧缭的反应来看,这不像是他们做的局,他倒要看看这跛脚道人怎么救人?
帝王凤眼眯起,威严开口:“国师,朕同意明歌入道门,国师便能救醒明歌吗?”
入道门而已,只是多一个道士的身份,这些根本就影响不到他。
跛脚道人双手拢袖,淡淡说道:“老道可以一试,至于娘子能不能醒来,皆看她的造化。”
秋慕白薄唇下压,冷酷说道:“朕准了,开始救治吧。”
“还请陛下昭告万民。”
秋慕白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贴身内官,贴身内官连忙小碎步去拿笔墨纸砚。帝王亲笔写下诏书,封月明歌为“梦山道人”,以皇室帝姬之身入道门,为大盛朝,为百姓祈福。
盖着帝王玉玺的诏书一层层地传下去,昭告万民。
帝王脸色阴冷地看着跛脚道人:“国师,救治吧。”
跛脚道人这才从袖笼里取出一根香,在床前点上,然后去殿外做法。
众人随着帝王出了偏殿,只见这平平无奇的道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柄木剑,坐在殿外空地上,闭着眼睛,念念叨叨,宛如骗子。
众人伸长脖子,等了又等,眼见帝王脸色难看,眼里露出杀意时,那穿的破破烂烂的道士突然睁开眼睛,一手指天,一手按地,威严呵斥道:“回去。”
青天白日的,那木剑竟然引下一道雷霆。
众人大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回禀陛下,娘子醒了。”宫人欢天喜地地来禀告。
跛脚道人闻言,松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捡起折断的木剑,扶着老腰,老了,老了,引一道雷霆就要了半条命,往后再不能行此骗术了。
祖师爷若是知晓他招摇撞骗,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不过,那娘子竟然能魂魄离体,若是不救,确实活不过三日了。
幸好那香管用。
*
明歌感觉自己只昏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浑身无力,床榻前的线香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点点香灰。
庭院的风穿过窗户,吹散香灰。
她看向围过来的秋慕白、萧缭等人,透过人群看到了屏风边的跛脚道人,那道人远远地朝着她一笑,拱了拱手,然后便离开了。
“明歌,你感觉怎么样?”萧缭抢在帝王之前,焦急地问道。
秋慕白嘴角抽搐,恨不能将他打出去。
萧缭此刻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状态,管他帝王将相,大不了就是贱命一条。
明歌眨了眨眼睛,发现嗓音嘶哑,说不出话来。
帝王眼疾手快,接过宫人手中的茶盏,喂她喝了一口清茶。
明歌润了润嗓子,哑声说道:“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缭急道:“你已经昏迷七日了,老道士说,你要是再不醒,就准备好棺材入土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明歌闻言微微一笑,神情淡漠道:“只是做了一场梦。”
秋慕白心口一紧,低沉问道:“什么梦?”
明歌想起那梦,眼圈一红,垂眸没有说话,她梦到,风眠洲来跟她告别了。
明歌偏过头去,不愿看秋慕白那张脸,倦怠地说道:“不是什么好梦,像是生死离别的预兆。”
秋慕白俊脸陡然一僵,不再说话。
萧缭见她这般心如死灰的模样,握紧拳头,哽咽道:“陛下已经准许你入道门清修了,明歌。”
明歌没有反应,亦没有回头。
萧缭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突然之间就泪如雨下,呆立在殿内,嚎啕大哭起来。
自从大夏覆灭,前朝陛下自戕,他由前朝重臣到大盛朝陛下的重臣,人人都说他深受恩宠,得两朝陛下另眼相看,可唯有他知道,这其中的滋味有多难受。
理想破灭,挚友身亡,心爱的娘子如今也郁郁寡欢,他要这泼天的恩宠有何用?
萧缭嚎的闻者落泪,宫人内侍动容,见陛下没有动怒,月娘子垂眸沉默,众人忽而意识到,陛下、月娘子、两朝重臣的萧御史,他们之间除了是君臣,更是故交。
只是他们曾经的故事都湮灭在那个覆灭的前朝,活下来的部分除了沉默便是嚎啕大哭了。
“萧缭。”明歌见他哭的伤心,抬眼低低喊道。
萧缭抹了抹眼泪,往前站了站:“明歌。”
明歌看着他,淡淡说道:“盛京城内,我只有你一位故人了,你送我入道门。”
萧缭哽咽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位,谢景焕,他没走呢,不过秋慕白面前,他不敢提。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们这些故人总是在的,谷霁也在,就算他如今成为了一座孤坟,也还守在盛京城外,或许就是为了等有一日,明歌来盛京时,能路过他的孤坟。
萧缭回头去找跛脚道人,发现那老道不知道何时离开了。
萧缭:“明歌,莫道长出宫去了,陛下已经昭告万民,你入道门的事情不会更改,莫道长刚才在殿外引下晴天雷霆,我去问问他,何时接你入道门?”
先前殿外,老道一柄木剑引下晴天雷霆,众人皆是见证,只怕现在前朝民间都传疯了,或许之前陛下的诏书还会有变数,但是现在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万民不准许。
因为陛下成为开国帝王,能龙袍加身,不仅是因为拥有强悍的铁骑,还因为借了所谓的神谕,如今秋慕白要想帝位稳固,便只能承认第二道神谕的存在,准万民所请,让明歌入道门。
萧缭去追跛脚道人。
秋慕白吩咐人送上参汤和药汁,明歌喝下之后就沉沉睡去。
帝王看着她沉静的睡颜,见她短短数日犹如一朵枯萎的春花,心口突然传来一阵阵的心悸,大月国的先祖有那么多的神鬼手段,她和风眠洲是不是心意相通?
帝王眉眼深浓幽暗,突然之间萌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